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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真经集注

道德真经集注卷之四 宋鹤林真逸彭耜纂集

宠辱章第十三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御注曰:宠者在下,贵者在上,居宠而以为荣,则辱矣,处贵而以为累,则患莫大焉。

碧虚子陈景元曰:宠者谓富贵庆赏诸吉也,辱谓贫贱刑罚诸凶也。夫达道之士以形骸为逆旅,生死如赘瘫,不荣通,不丑穷,知轩冕之去来,乃外物之寄托,岂有宠辱系怀而可惊怛哉。此谓中人耳。中智之士,则处安而虑危,得宠而知辱,故皆如惊者,戒慎之深也。夫心之感动,异于震惊,故谓之若惊。世俗趋末则惊辱,中智观本故惊宠。贵者尊爱之称,大患者轩冕宝货外物养身之属也,且至人知身非我有而尚外之,况尊爱他物乎。今世之人谓轩冕宝货可以资生,故贵之如身,而不知身之与物,皆是大患之本,不足贵也。陆佃曰:宠所以为辱,贵所以为患,何也,曰宠之与贵,皆外物者也。外物非吾所有而有之,此所以为大患大辱。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以宠辱为重,甚于性命。

叶梦得曰:宠辱者,视宠犹辱也。贵大患者,以贵为大患也•O惊者,猝然遇之而骇者也。身者忧患之所从生,而不欲有者也。常物之情,得其所欲则顺而安,非其所欲则逆而骇,故世不惊于宠而惊于辱。宠之过必辱,辱之复必宠,视宠犹辱而若惊者,知宠之必有辱也。贵者,人之所尊也。贵贱无常分,有贵而贱者争,生灭无定形,有身而偶者敌,视贵为患而若身者,知贵之必有贱也。黄茂材曰:宠,人所荣也,在道则为可辱。贵,人所欲也,在道则为、可患。自古以来,因宠贵之极陷于祸败者,何可胜数。譬之牺牛,衣以文绣,食以蕴菽,及其牵而入于太庙,-求为孤犊,而不可得,则夫所谓宠贵者,岂不可辱可患乎。

何谓宠辱?宠为下。

碧虚子陈景元曰:开元御本作宠为下,言人得富贵庆赏者,恃宠而骄盈则生祸,因宠获祸则宠为辱本,故曰为下。河上公本作宠为上,辱为下,于义完全,而理无迂阔。皇甫谧本亦作宠为上,辱为下,言以得为上,失为下也。

颍滨苏辙曰:所谓宠辱非两物也,辱生于宠,而世不悟,以宠为上,而辱为下者是也。若知辱生于宠,则宠顾为下矣。

陆佃曰:可得而宠者,下也。刘泾曰:宠人者为上,则宠于人者为下矣。孟子曰: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矣。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御注曰:轩冕在身,非性命之理。物之傥来,寄也,寄之其来不可拒,故至人不以得为悦。其去不可圉,故至人不以失为忧。今寄去则不乐,受而喜之,是以得失累乎其心,能勿惊乎。

碧虚子陈景元曰:世俗据其富贵,操之则栗,舍之则悲,未达得失之非我,故皆惊慑也。中智之士,知祸福循环,得其宠荣,必有悴辱,故戒之持胜如失之惊也。

临川王安石曰:得失若惊,此宠之所以为辱也。

黄茂材曰:宠于人则服役于人,其得也在人而不在我,故得亦惊。其失也在人而不在我,故失亦惊。夫在我者,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汲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又何有于得失哉。

何谓贵大患若身?

御注曰:据利势,擅赏罚,作福威,天下畏之如神明,尊之如上帝,可谓贵矣O圣人则不以贵自累故能长守贵而无患。譬如人身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通于大同,则无入而不自得也。世之人以物易性,故累物而不能忘势,以形累心,故丧心而不能忘形,其患大矣。

刘泾曰:前章言五色声味驰骋田猎难得之货,交攻其内外,所谓大患也。而患本于有身,无是身则无是患矣。而身者委形于造物,则安能必无哉。今享天下之贵则事天下之事,将擅行以悦人,蒿目以忧世,其患可胜言哉。《庄子》曰: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世俗不知宠为致辱之大患,而返贵重致辱之患如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御注曰:人之生也,百骸九窍六脏,贱而存焉,吾谁能为亲,认而有之,皆惑也。体道者解乎此。

碧虚子陈景元曰:夫人所以有大患者,谓其有身也。且人之身无羽毛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而贪生太厚者,动入死地。若能外其身不以身为身,忘其心不以心为心,冥乎造化,同乎万物,使行若曳枯木,坐若聚死灰,则向之宠辱大患,何缘及之。又曰:无者忘也,外也,或以无身为灭坏空寂者,失老氏之宗旨矣。颍滨苏辙曰:性之于人,生不能加,死不能损,其大可以充塞天地,其精可以蹈水火,入金石凡物莫能患也。然天下常患亡失本性,而惟身之贵,爱身之情笃,而物始能患之矣。生死疾病之变,攻之于内,宠辱得失之交,樱之于外,未有一物而非患也。夫惟达人知性之无坏而身之非实,忽然忘身而天下之患尽去,然后可以涉世而无累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我因何能致大患,为有此身,为致患之本,又何况身外更有不能舍弃重于身者乎。

清源子刘骥曰:人之有身,饥渴寒暑生老病死,莫非患也,故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所谓无身者,外生死,遗祸福,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谓入于天,若然者,体合大道,心同太虚,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御注曰:天下,大器也,非道莫运。圣人体道,天下乐推而不厌。其次则知贵其身而不自贱以役于物者,若可寄而已,知爱其身而不自贱以困于物者,若可托而已。

涑水司马光曰:夫贵重天下者,天下亦贵重之,爱利天下者,天下亦爱利之,未有轻贱残贼天下,而天下贵爱之者也。故圣人之贵爱天下,所以贵爱其身也O如此则付以大器必能守之。

颍滨苏辙曰:人之所以惊于权利,溺于富贵,犯难而不悔者,凡将以厚其身耳。今也禄之以天下而重以身任之,则其忘身也至矣。如此而以天下予之,虽天下之大,不能患之矣。

陈象古曰:恃贵有己而为天下,非寄天下之要也。恃爱有己而为天下,非托天下之要也。故曰若可寄,若可托,言若则不可寄不可托之义也。

叶梦得曰:不贵其贵而贵其身,虽得天下而不敢执,视之犹逆旅,兹非可以寄天下者乎。不爱其宠而爱其身,虽有天下而不敢任,处之犹莲庐,兹非所以托天下者乎。

黄茂材曰:人不知贵其身者,以天下为重,而以身为轻尔,故不知贵其身。人不知爱其身者以天下为大而以身为小尔,故不知爱其身。老子之道,以身为天下,可贵可爱者皆在身,彼天下特其外物,故可寄托焉。

林东曰:达人遗宠而辱不及,忘身而患不至。有身者以其不能忘身也,忘身则无身,而亦无患。若舜有天下,而不与尧之,非心黄屋,则几矣O贵与爱寄与托则一意辞势互换然耳。

视之不见章第十四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碧虚子陈景元曰:无形之形,天地以生,谓之夷。无声之声,五音以始,谓之希。无绪之绪,万端以起,谓之微。此皆先贤举其进道之方也。若夫能忘其视听,冥其循搏,混一都无,则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颍滨苏辙曰:此三者,虽有智者莫能诘也。要必混而归于一,而后可尔。所谓一者,性也,三者,性之用也。人始有性而已,及其与物构,然后分裂四出,为视为听为触,日用而不知反其本,非复混而为一,则日远矣。若推而广之,则佛氏所谓六入皆然矣。《首楞严》有云:反流全一,六用不行,此之谓也。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大象平夷,无色可见,大音希声,默不可听,冲妙无形,虚不可执,三者谓希夷微也。皆无质象,不可以器位分之,故复混为一,非视听把执击搏之能知,似隐似见,或存或亡,不可究诘,亦若万籁一风而异声,七窍同气而殊用,思不可推,言不可议者也。清源子刘骥曰:夷则无色,故视之不见。希则无声,故听之不闻。微则无形,故搏之不得。此三者不可致诘,随事强名,夫道一而已,故混而为一。

黄茂材曰:此章论真有也。真有虽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则近于无。老子虑夫人之溺于无,而不知其有,于是为之别白而言曰:是道也,分之则为三,夷希微是也,合之则为一,混然者是也。是皆真有非无,人不能知之,乃谓老庄为虚无之学,岂足与语道哉。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御注曰:形而上者,阴阳不测,幽而难知,兹谓至神,故不嗷,嗷言明也。形而下者,一阴一阳,辨而有数,兹谓至道,故不昧。昧言幽也。碧虚子陈景元曰:夫形色之物,皆有涯分,惟道超然出于九天之表,处阳而不明,存乎太极之先,而不为高矣。使其学者居上,与日月齐照,而其光不嗷,故曰其上不嗷。沈然没于九地之外,处阴而不暗,流乎六极之下而不为深矣,使其学者在下,与瓦譬同寂,而其明不昧,故曰其下不昧。

M水司马光曰:嗷,明也。道之升,万物以生,而不可见。道之降,万物以息»而未尝亡。

颍滨苏辙曰:物之有形者,丽于阴阳,故上嗷下昧,不可逃也。道虽在上而不嗷,在下而不昧,不可以形数推也。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忽焉在上,明而不曜,倏然在下,幽而不晦。陈象古曰:嗷,明白之称也。昧,隐暗之称也。不嗷,谓道行于己,不自明其功也。不昧,谓道施于物,不可隐蔽于其理也。

黄茂材曰:此又论无之非无也,其在上也,人见其嗷而非嗷,其在下也,人见其昧而非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御注曰:道之体,若昼夜之有经,而莫测其幽明之故,岂貌像声色可得而形容乎,故复归于无物。颍滨苏辙曰:绳绳,运而不絶也。人见其运而不絶,则以为有物矣,不知其卒归于无也。

清源子刘膜曰:绳绳兮,绵绵不絶,运用无穷,不可得而形容,复归于无物。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御注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恍兮惚,其中有物,惚兮恍,其中有象。犹如太虚,含蓄万象,而不睹其端倪。犹如一性,灵智自若,而莫究其运用。谓之有而非有,谓之无而非无。若日月之去人远矣,以鉴燧求焉,而水火自至。水火果何在哉。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亦犹是也。颍滨苏辙曰:状其着也,象其微也,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皆非无也,有无不可名,故谓恍惚。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御注曰:其始无首,其卒无尾,故迎之随之,有不得而见焉。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周流无端,故无首尾。

陈象古曰:不可致诘,故如是。清源子刘骥曰:莫知其始,故迎之不见其首,莫知其终,故随之不见其后。

黄茂材曰:此又论无有之非无有也。既谓惚恍矣,乌有其首之可迎,乌有其后之可随。虽无其首与后也,谓无其中可乎。经曰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其中何也,物与象是也。由此以言,无有之非无有可见矣。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御注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师天而无地者,或蔽于道之动而凭其强阳。师阴而无阳者,或溺于道之静而止于枯槁。为我者废仁,为人者废义,岂古之道哉。不可致诘而非有,是谓恍惚而非无。执之以驭世,则变通以尽利,鼓舞以尽神,而无不可者,此所谓自古以固存者欤。碧虚子陈景元曰:古道者无形无名,天地之原,万物之宗也。即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之道也。老氏使其治身治世者持执上古无为自然之道,制驭即今有为烦扰之俗,归乎淳风,复乎太始,使各正性命,不迁其德,是谓知道之纲纪也。陆佃曰:能知古始,古者今之所出,始者终之初。《庄子》所谓无端之纪是也。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绵古不移,道也,见机而作,事也。治身者,执古之道,谓人之灵物,与造化齐生,不泯不灭。今之有者,身也,受之于阴阳,得之于父母,贷一气以有生,本五行以成质执守神用摄御身形,是谓执古之道不失,御今之有不亏。古谓先天之道,始谓万物之宗,能知道者,是谓执物之纪而总之。

清源子刘骥曰:圣人体道之真以治身,绪余土苴以治天下国家,所以御今之有也。能知古始,则知道之大原,故是谓道纪。

黄茂材曰:夫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时有古今,道无古今,故可执而御,谓道为非有,可乎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此五太者,时之所谓古,而道之所谓始,人能知之,可以为道之纪。

古之善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御注曰:列御寇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老子谓孔子曰: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其谓是欤。

颍滨苏辙曰:粗尽而微,微极而妙,妙极而玄,玄则无所不通,而深不可识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虽在世间,人不以为异。

黄茂材曰:啮缺、王倪、蒲衣子、南郭子棊、支离疏,王齢与夫子祀、子舆、子桑户之徒,皆古微妙玄通之士,人不能识,故谓庄子寓言焉。当商周之季,士之被褐怀玉隐居田肆,不肯出而婴于世网者,何时无之。但无所纪见如《论语》载楚狂接舆、荷筱丈人、长沮、桀溺,今皆谓无是人可乎。呜呼,人固难知,有道之士,尤其难知,此经所以谓其不可识。

夫惟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御注曰:天之高,不可俄而度,地之厚,不可俄而测。曰圆以覆,曰方以载者,拟诸其容而已。强为之容,岂能真索其至。

碧虚子陈景元曰:恐后世无以为师法,故强为说其容状,指陈表仪,谓下文也。

陈象古曰:显教示信,若不强为之容,恐来者不可学也。

黄茂材曰:夫有道之士,虽为难识,天与之形,道与之貌,亦可见劈髯。

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若容,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

御注曰:豫者,图患于未然。犹者,致疑于已事。若冬涉川,守而不失已。若畏四邻,《易》所谓以此斋戒者是也。敦者厚之至。性本至厚如木之朴,未散为器。旷者,广之极,心原无际,如谷之虚,受而能应。不蒯雕以为廉,不矫激以为异,浑然而已,故若浊。与修身以明污者异矣。

碧虚子陈景元曰:豫,犹豫也。言有道之士顺从自然,而举事退藏辄加重慎,虽履坦途,常忧没溺,如寒S之月揭涉长川,其心豫然恐下沉于不测之渊也。又履虚无而不敢有为,故出处而深思,犹然而畏惧,谨于去就而虑幽明之司察,如世人避禁而畏四邻之窃,知此戒之深也。俨然端谨而心无散乱,如宾对主人,曷敢造次,其无事无为也。夫东郭顺子正容悟物,使人意消,故田子方师仰之,李含光居于暗室,如对君父,故司马子微激赏之。此可谓能俨若客也。外虽矜庄而内心闲放,若春冰之释,涣然泮散,凝滞都亡。敦者淳厚貌,朴者质素貌,又形未分曰朴。有道之士,天资淳厚,而质素之材未尝分散,其语默恬和,而无文饰也。旷者宽大之称谷者含虚之窍,有道之士德纯厚而不显,器宽大而含容,任善恶之去来,而不挠于怀,有如空谷之应答而尝虚也。杂波流曰浑,不分明曰浊,有道之士内心清静,而外杂波流,若浊水之不明,曷分别乎妍丑也。已上七事,治国则民不识不知复乎太古修身则和光同尘,冥乎至道。

颍滨苏辙曰:戒而后动曰豫,其所欲为,犹迫而后应,豫然若冬涉川,逡巡如不得已也。疑而不行曰犹,其所不欲,迟而难之,犹然如畏四邻之见之也。无所不敬,未尝惰也。知万物之出于妄,未尝有所留也。人伪己尽,复其性也,虚而无所不受也。和其光,同其尘,不与物异也。临川王安石曰:虽然亦不可不反诸本也。故敦兮其若朴,而守之以素也,故旷兮其若谷,谷者虚而能应者也。然而其道亦不可得而别也,故混兮其若浊而已矣。此所谓善为士者也。夫豫也犹也,以至于混而其若浊也,皆所为不可识而强为之容也。

陆佃曰:以其先事而虑,常迫而后动,故曰豫若冬涉川。以后事而虑,常以防而后居也,故曰犹若畏四邻。以其虽以迫而后动,防而后居,而其心常俨之若容。涣若冰将释者,散而不凝于物也。敦兮其若朴者,其体无乎不圆也。旷兮其若谷者,其体无乎不虚也。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然后冥之以无知,混之以无觉,故曰浑兮其若浊。

刘概曰:犹、豫,皆疑而不敢进之辞也。以其不为物先,故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以其不为事主也,故俨若容。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建德若偷,为善不伐,豫若履冰,慎之至也。犹若畏邻,密之至也。

叶梦得曰:豫者,先事而戒也。古者谓大象为豫,物大则见之者早,而冬涉川,亦理之所易见而戒者也,故先事如之犹者,后事而犹疑也。犹亦兽名,畏人而善登木,畏人登木可矣,无人登木者疑也。四邻吾所亲狎,可以无畏而犹畏,故后事如之。俨若容,庄也,涣若冰将释,舒也。冰者时而后散,不遽毁其坚者也。将以临民,不可以不庄,故容张之也。孔子享礼有容色,退而燕居,不可以不舒,故涣。孔子居不容,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弛之也。敦兮其若朴,足于己者实也,旷兮其若谷,受于物者虚也。虽然,是皆其表,吾终日暴而不知敛,则物得以窥之矣,故终之以浑兮其若浊。洁而与众异易,浊而与众异难。清源子刘骥曰:豫者图患于未然,若冬涉川,不得已于事也。犹者致疑于已事,若畏四邻,退藏于密也。俨若容者,望之俨然,寂然不动也。涣,散也,散其留滞,混然融和,如列子之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是也,故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者,敦厚无华,若混沌之始朴。旷兮其若谷,旷荡无边,若天谷之至虚。浑兮其若浊者,和光同尘,浑杂如浊,与修身以明污者异矣。此七者皆古之善为士者所为,可谓良贾深藏若虚,盛德容貌若愚,所以深不可识也。此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无人识者,国君卿大夫视之犹众庶也。

晦庵朱熹曰:俨若客,语意最精,今本多误作容,殊失本指。又曰:旧读俨若容,止作容字,尝疑此或非老子意。后见一书引此乃以容字为客字,于是释然。知老子此七句而三协韵,以客韵释,脑若符契。又此凡言若某者,皆有事物之实,所谓客者亦日不敢为主,而无与于事,故其容俨然耳。

黄茂材曰:豫兮若冬涉川,践履必加敬也。犹兮若畏四邻,常若有临于其左右前后也。俨若容,居处不敢慢也。涣若冰将释,形气无留滞也。敦兮其若朴,初不见其圭角也。旷兮其若谷,其中足以容也。浑兮其若浊,处俗而不违于俗也。皆其道德之容,眸然见于其外,使人爱慕之不厌。若乃晋人之风,蓬头跣足,不拘绳检,终日酣饮,疾呼大叫,自以为旷达,岂足言此哉。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御注曰:《易》曰:来徐徐,徐者,安行而自适之意。至人之用心,非以静止为善,而有意于静。非以生出为功,而有为于生也。因其固然,付之自尔,而无怵迫之情,遑遽之劳焉,故曰徐。静之徐清,万物无足以挠其心,故孰能浊?动之徐生,万物无足以系其虑,故孰能安。安有止一一之意,为物所系则止矣,岂能应物而不伤。

碧虚子陈景元曰:言世俗之人,谁能如有道之士,心同渊泉,即其浊以澄而静之,则徐徐复其清矣。谁能如有道之士,支离其德,当其安以久而动之,则徐徐全其生矣。颍滨苏辙曰:世俗之士,以物汩性,则浊而不复清,枯槁之士,以定灭性,则安而不复生。今知浊之乱性也则静之静之而徐自清矣。知灭性之非道也,则动之,动之而徐自生矣。《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今所谓动者,亦若是耳。黄茂材曰:大道泛兮初无定名,若以为浊,静之则清,若以为安,动之则生,所以能与物为无穷。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御注曰:有积也,故不足。无藏也,故有余。至人无积,亦虚而已。保此道而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者,亦已小矣,故不欲盈。经曰: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碧虚子陈景元曰:言人保守此徐清徐生之道者,善能谦以自牧,而安其虚静。夫惟不盈者再举,独有至人,不矜恃盈满,故能常守弊陋薄恶。虽有新成之功,亦能持胜不动,更求进向,复增上善,不住小成,斯乃圣人之深趣也。

王雱曰:得道者未尝盈,则成道者未尝新也。道之为用万世而不敝以其无敝无新不成不败故也。敝生于新,败生于成,士虽成道,而常若敝败,则终无敝败矣。苟得道之初,矜其新成,则与道异意,非大成也。经曰:大成若缺,其用不敝,此篇句句有序,以至于成,成而若敝,则尽之矣。

陈象古曰:盈,满假之谓也,志自满假,道随而污,故不可盈。古人行道,其弊不生,今人若能如古,岂有新成之弊哉。恐其奉道之不至也,故无弊者其要在于不自盈而已。

黄茂材曰:盈对虚而为言,蔽,匿也,藏也,老子曰:良贾深藏若虚,其不欲盈可知。夫物新必有故,成必有坏,无新也,孰故乎。无成也,敦败乎,夫如是,可保此道。

致虚极章第十六

致虚极,守静笃。

御注曰:莫贵乎虚,莫善乎静,虚静者万物之本也。虚故足以受群实静故足以应群动。极者,众会而有所至。笃者,力行而有所至。致虚而要其极,守静而至于笃,则万态虽杂,而吾心常彻,万变虽殊,而吾心常寂。此之谓天乐,非体道者,不足以与此。

颍滨苏辙曰:致虚不极,则有未亡也。守静不笃,则动未亡也。丘山虽去而彻尘未尽,未为极与笃也。盖致虚存虚,犹未离有,守静存静,犹陷于动,而况其他乎。不极不笃,而责虚静之用,难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以虚为虚,未极于虚也,以静为静,未极于静也。虚静兼忘,是为笃极。叶梦得曰:知虚之为虚而致之,未必能致于虚,犹有实以为之对也。知静之为静而守之,未必能守于静,犹有动以为之别也。故致虚必极守静必笃,致虚极则无虚,是为真虚。守静笃则无静,是为真静。黄茂材曰:虚静之境,要在纯熟,致虚不极,则不可得而虚。守静不笃,则不可得而静。

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御注曰:方其并作而趣于动出之涂,吾观其动者之必静,出者之必复,而因以见天地之心。

碧虚子陈景元曰:非止于人而万物之并作,未有不始于寂然而发于无形,及观其复也,尽返于杳冥,而归于无朕以全其真也,《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谓寂然至无也。

颍滨苏辙曰:极虚笃静,以观万物之变,然后不为变之所乱,知凡作之未有不复者也。苟吾方且与万物皆作,则不足以知之矣。

临川王安石曰:复,本也,万物并作,吾能观其复,非致虚极守静笃者,不能与于此。

陈象古曰:物极则复,复者自静,故可以观。又曰:万物虽多,安能离吾之道哉。

黄茂材曰:人与万物同生一根,惟虚而静则能观其复。复,初也,物之根也名为观物实以自观。程大昌曰:物之从枯而茁壮长者,是其作也。华实皆泯,津归于根,则其复也。老氏借浅以明岐也,虚者物莫之能昏,静者物莫之能诱,故其接物易以有见也。对奕之智,常不及旁观之明,而操舟失港,凡岸立之人,往往皆能指其曲折,故由动观动,或反与之俱,而据要观妙者,必其心不徇物,乃始能之也。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御注曰:芸芸者,动出之象。万物出乎震,相见乎离,则芸芸并作,英华发外。说乎兑,劳乎坎,则去华就实,归其性宅。

碧虚子陈景元曰:芸芸,茂盛貌,或作云云,动作貌。

颍滨苏辙曰:万物皆作于性,皆复于性,譬如华叶之生于根而归于根,涛澜之生于水,而归于水耳。陆佃曰:芸芸者所谓幻化也,各归其根者,所谓空性也,幻化有灭而空性无坏。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万物纷纭,动作既极,必返于本,不假至人,用意裁制。

清源子刘骥曰:圣人使人息其爱欲之念,归乎虚静之本,复其性命之源,譬如万物生于根,而归于根也。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颍滨苏辙曰:苟未能自复于性,虽止动息念以求静,非静也,故惟归根然后为静。命者性之妙也,性犹可言,至于命则不可言矣。《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临川王安石曰:命者,自无始以来未尝生未尝死者也故物之归根曰静,静则复于命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复于元命,返于天真。

陈象古曰:本自清静,因物有迁也。黄茂材曰:夫物芸芸,各归其根,穷理也。归根曰静,尽性也。静曰复命,至于命也。

复命曰常,

御注曰:复命则万变不能迁,无间无歇与道为一以挈天地以袭气母。

碧虚子陈景元曰:能悟之者则行住坐卧,不离乎是。

颍滨苏辙曰:方其作也,虽天地山河之大,未有不变坏。不常者,惟复于性而后湛然常存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夫物或兴或衰,或生或灭,皆为造化之所陶铸,惟道常然,昼不能明,夜不能晦,复性命之道,则知真常。

黄茂材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可常存矣。

知常明。

御注曰:明道之常,不为物迁,故足以鉴天地,照万物。

碧虚子陈景元曰:知犹悟也,曰明,或作日明,言日益明达。

颍滨苏辙曰:不以复性为明,则皆世俗之智,虽自谓明而非明也。不知常,妄作凶。

御注曰:随物转徙,触涂自患,故凶。《易》曰:复则不妄,迷而不知复,兹妄也已。

碧虚子陈景元曰:不悟常道者,反以神变为妖,长生为诞,虚极静笃为空旷,归根复命为灭亡,不知强知,不识强识,《易》所谓不常其德,或承之羞,故曰不知常,妄作凶。颍滨苏辙曰:不知复性则缘物而动,无作而非凶,虽得于一时,而失之远矣。

黄茂材曰:常之为道,至微至妙,非夫明智玄通之士,则不能达。秦汉以来,方士争言神仙之术,陷于祸败,如徐福、乐大之徒,皆妄作者也,老子知其凶之必至。

知常容,

御注曰:知常,则不藏是非美恶,故无所不容。

颍滨苏辙曰:方迷于妄,则自是而非彼,物皆吾敌,吾何以容之。苟知其皆妄,则虽仇雠犹将哀而怜之,夫何所不容哉。

陈象古曰:安于天理,不复争竞,何有而不能容乎。

清源子刘骥曰:知常则与天地合其德,如天地之无不覆载也。

黄茂材曰:真常之道,大无不包,知之者必有容宇宙之量。

容乃公,

御注曰:无容心焉,则不独亲其亲,子其子,何私之有?

颍滨苏辙曰:无所不容,则彼我之情尽,而尚谁私乎。

清源子刘骥曰:有容德乃大,如天地之无私覆载也,故曰公。

黄茂材曰:容有容宇宙之量,则无己无人无物,皆冥于一。

公乃王,

碧虚子陈景元曰:既能包容,乃于己无私,则襟怀荡然平夷,而至公矣。既公平无私,则德用周普,天下辐辕,无有不归往者矣王。

颍滨苏辙曰:无所不公,则天下将往而归之矣。

黄茂材曰: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

王乃天,

御注曰:在上而无所不覆者,天也。碧虚子陈景元曰:人既归往,天将佑之。

颍滨苏辙曰:无所不怀,虽夭何以加之。

临川王安石曰:王者,人道之极也,人道极,则至于天道矣。

黄茂材曰:王者,与天为徒也。

程大昌曰:王之能容也,无择而无弃,即天之不颇其覆者是也。

天乃道,

御注曰:天地人莫不由之者,道也。尽人则同乎天,体天则同乎道。

颍滨苏辙曰:天犹有形,至于道则极矣。

临川王安石曰:天与道合而为一。黄茂材曰:天法道者也。道乃久,没身不殆。

御注曰:道者万世无弊,庶物得之者昌,关百圣而不穷,蔽天地而不息。

刘泾曰:所谓自古固存。

黄茂材曰:道者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故曰道乃久。得道则可久矣,而曰没身不殆,身又可没乎。曰:身者有形之物,安得不没。身没而谓之久何也,其死而不亡者乎,其形化而心不与之然者乎。林东曰:天犹有形,至于道则悠久无穷,虽没吾之身而未尝危殆,有以见体道之君子,与道周旋,虽久而安也,其源出于致虚之极,守静之笃也。

道德真经集注卷之四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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