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褚伯秀)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十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人间世第四
孔子适楚,楚狂接与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郭注:顺时直前,尽乎会通之宜。世之盛衰,蔑然不觉,付之自尔,而理自生成。岂为治乱易节哉?治自求成,故遗成而不败;乱自求生,故忘生而不死。尽当今之会,冥然与时世为一而后妙当可全、刑名可免。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为其自为,恣其性内而无纤芥於分外,此无为之至易,无为而性命不全者,未之有也。性命全而非福者,理未闻也。福者,即向所谓全,非假物也。岂有寄鸿毛之重哉?率性而动,动不过分,天下之至易也。举其自举,载其自载,天下之至轻也。释此无为之至易,行彼有为之至难,弃夫自举之至轻,取夫载彼之至重,此世之常息也。为内福也,故福至轻。为外祸也,故祸至重,祸重而莫之避,此世之大迷也。画地而循之,其迹不可掩。有己而临物,与物不冥矣。不明我以耀彼而任彼自明,不得我以临人而付之自得,故泯然与天下为一而内外同福也。迷阳,犹亡阳,亡阳任独,不荡於外,曲成其行,各自足矣。
吕注:圣人成焉,成己而成物;圣人生焉,则全其生而已。天下之至善莫如道,则福莫大於是。其为物也,视听莫及,轻如羽而世莫之载也;天下之至恶莫如非道,则祸莫大於是。其为物也,自无为有重如地,而人莫之避也。临人以德则有己,画地而趋不免殆而已。迷阳则不知所如往,唯曲乃所以全也。山木、桂漆之见伐,皆自有以取之。是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也。人之处世,有治有乱,遭乱而能曲全,斯为善处人间矣。
疑独注:圣人当有道之时,则制礼作乐成功於当世;当无道之时,则全身远害以保其生。圣人非有系乎生也,欲其身存垂法后世,谓之成可也。周公之於周,圣人之成也。孔子之於鲁,圣人之生也。福不出於性内而罕求之,祸多生於分外而求不止。性内者,举则能胜,载则能行,岂有鸿毛之重哉?分外者,寄於吾身,其重如地,迷者没溺於其间而不避,盖不明祸福之本故也。所谓本者,戒、定、慧,即性内之福。贪、嗔、痴,即分外之祸也。临人以德,则未能冥於道。画地而趋,则未能藏其迹。迷阳,则晦其明而无伤吾全生之行。空却其心,曲顺於物,则各足乎性分矣。山木、桂、漆之召息,以喻不能远害,而求用以伤身者也。
详道注:圣人之心,岂弊弊然以经世为事?特因时乘理,应之而已。世之知孔子者,止於形器之间,而不见其无事之际。故始陈其经世之迹,卒援接舆之歌以信之,则迹绝而心见矣。所谓圣人成焉者,以身徇道而成功;圣人生焉者,以道徇身而全生也。已乎已乎至画地而趋,言今之从政者,如此。迷阳迷阳至无伤吾足,言今之体道者如此也。碧虚注:有道则乐成,无道则全生。能载轻羽之福者,无为之士。不避重地之祸者,势利之徒。夸德临人,有我厚矣。驱人徇迹,其道尤危。迷阳,谓晦明,晦明则行完。却曲,谓退身曲全,安於分内。木、火、桂、漆之喻,皆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赵注:接舆之歌,益伤孔子不遇时,非讥孔子也。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言凤出非时也,人处斯时仅免刑戮足矣。微福莫能胜,重祸不知避,言世人迷惑若此。临人以德,则人恶有其美;画地而趋,则人徇其迹。已乎、已乎,言不可不止。殆乎、殆乎,言不胜其危。迷阳迷阳无伤吾行,晦其明则吾行全矣。山木至无用之用,乃庄子之语,用以结上文数章之义。
庸斋云: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功;天下无道,圣人全生而已。方今乱世,苟免於刑为幸,何敢他求?处乱世而免刑全生,此特一羽之福,而汝不知有乱世之祸,常至杀戮,是重於地而汝不知避。临人以德,取祸之道,不若已之。画地而趋,言其拘束自苦,诚危殆也。迷阳,喻失本性之光明,曷行於世?却曲,言回护避就。必至於伤吾足,言其不可行也。
诸解已详,不复赘释。按《文中子述史篇》:天下有道,圣人藏焉;天下无道,圣人彰焉。句法虽同而反其意,各有所主耳。愚尝谓秦汉以来,诸子立言者袭南华语意不少,独经中设譬引喻,未尝蹈前人一辙而愈出愈奇,是谓:文可文,非常文也。吾行却曲、无伤吾足,诸本皆然。却,多音隙,独碧虚如字。复正经文,作却曲,却曲庶协上文,元本应是如此,传写差谬,误迭吾行二字,识者自能鉴之。
夫处人间世者,君臣之分为大,不可不尽焉,然当度可否之宜,谨出处之节,视古今而无愧,超悔吝而独全,斯为善美矣。是以颜子将之卫而夫子备言事君之多息,名、知之相轧,心气未达誉终毁至,弓旌在前而刀锯在后者有之,况以不违如愚之臣,遽欲往化年壮行独之君焉?保其无悔所以力救止之,使卫君知贤者不苟进,益坚尊道之心,固将自化。奚必轻往以资骄志、樱暴行邪?颜子又陈端虚、勉一、内直、外曲或可自全,夫子谓仅免息耳,胡可及化。化者不言而信,使人意消,岂在政法繁多,以启物敌乎?颜子至此无以进,请问其方,则是人欲空而天理将见之时也,夫子乘其开悟之机,告之以齐,使虚心受教,无听以耳而以心,无听以心而以气,遂於言下悟其未始有回,心虚而形亦忘,则化物也无难矣。子高将使齐,诲以行事情而忘其身,察风波而戒实丧。颜阖将傅卫,诲以就不入而和不出,达虎怒而通马情。皆所以明世患之多端,外物之难爻。在高识之士,洞烛几微,进退以义,可也。至於曲辕栎社以无保为保,商丘异材见不神而神,又申言材之为累而世人弗悟,往往恃材求用而不揆分度宜,名显而妬害生,利锺而祸息至,虽欲臃肿自全不可得也。故是篇大意在乎外应世而内全真,道不离而物自化,古之圣贤不得已而有世俗之偿,罔不密由斯道,遂寓孔颜问答,以发明之。篇末又引接舆之歌,以松圣贤经世有为之迹,以杜众人逐物无厌之心。复结以膏火、桂、漆之喻,警世尤切。唯其知涉世之难,可以处世而无难矣。
太上云: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十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