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褚伯秀)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十四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内篇天#1宗师第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未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诅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郭象注:知天之所为,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外冥於物,任之而无不至。夫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人之生也,凡天地所有者不可一日无。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知之所知者寡,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理之所存者博。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伪成而真丧矣。知人之所为有暗分,故任而不强;知人之所知有极,故用而不荡。一体之中,知与不知合相与会,比准知之盛而未知遗知任天,叉有待也。若任天而生,则遇物而当。吾生有涯,天也;欲益之者,人也。人莫非天,治乱成败皆自然耳。有真人而后天下之知皆得其真。不逆寡,则所顺者众。不雄成,则非恃其为,纵心直前韦士自全,非谋谟以至之。直自全当而无过。非以得失经心。言能登至於道,若此之远也。
吕惠卿注:知天之所为,则知吾之所自生者天也,莫之为而人无与焉,知之所不能知也。知之所能知者,人之所为,则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以知养生,非以生随知。所以能、尽年而不中夭,世所谓知之盛者,无过於此。然不免有息,盖所谓知天知人,必待知而后当,知非道之真而待以为当,所待固未定也,则安知吾向之所谓天者非人乎?所谓人者非天乎?唯真人有真知,则以不知知之而无所待也。天下是非不一,则从众而已。从众则不免於逆寡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刚则不免於雄成也。询谋会同则不免於谟士,此皆圣人应世之述而非其真。真人者,体纯素而无我,则虽过也不得不过,何悔之有?虽当也不得不当,何自得之有?若然,则登高我所为也,将谁栗?水火亦我所为也,将谁濡且热?知固非道,而真人真知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林疑独注:天之所为人所不知,而必以人之知养之。一身之中,几在形骸之内,吾所不知;形骸之外,吾以养其不知也。夫思者有形,无思者无迹,今以有形之思而思其无思,则知养不知亦明矣。知之所养者薄,而不知者不逃其养,故日盛也。知虽盛而不免息,犹有待而后当故也。有待则未定,两忘其知与不知,岂复有所待?庸诅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人之非天乎?唯其不逆寡,众以是而顺之;不雄成,众以是而先之;不谟士,众以是而归之。其过其当,理之适然,何悔何得之有?若然者,登高不栗,不濡不热,此至妙之理,非真人莫能,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
陈详道注:知天之所为,命也;知人之所为,义也。知天不知人,则以命废义;知人不知天,则以义废命,皆道之一偏,而非至也。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则其生也自然而已。人之所为,铃资所养而后致。夫知非道也,资之以入道,铃有待而后当也。知天之所为,所待者天也,虽当乎天不知有人;知人之所为,所待者人也,虽当乎人不知有天。是所待者特未定,所知不能无偏,非真知也。真人之於知,无亿也,故不逆寡;无为也,故不雄成;无待也,故不谟士。若然者,或过在於经世,而吾不知其所以过;或当在於循理,吾不知其所以当也。不知其为高,故登而不栗;不知其为水火,故入而不濡不热。是知之登假於道也。陈碧虚注:天之所为,降清妙之气,覆育万物;人之所为,运神和之气,营卫百骸。若乃知天无为而不空,人有为而不滞者,斯为至矣。清妙之气,不知其所从来,谓之独化。独化者,天然而生也。知之所知者,有涯之知;知之所不知者,无涯之知。以有涯之知养无涯之知,不越分而求知,是知之盛也。然犹息在乎知有待有当,莫若都忘而任之,境之对待特未定也,岂知天然之非人事?人事之非天然乎?若然者,心冥冲漠,迹混嚣尘,升入太虚,吻然无际也。王秀注:凡有知者,爻用知以伤生。唯学道者,知不出乎道。知不出乎道,此养其所不知,而能登假於道者也。
赵虚斋注:天之所为出於自然,知之所不知也。人之所为出於使然,知之所知也。以知所知,养知之所不知,是由知人以知天,由知天以事天,有考终命,无凶短折蔑以加矣,而犹有患,死生之变,不可预期,有所待则未定也。若夫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朝闻夕死,彼且恶乎待哉?《孟子□尽心章》正明此理。
《庸斋口义》云:人事尽时天理见,是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也。知在我,所待在外,或不求而得,或必求而得,皆不可得而定。若谓出於天,又叉求而后得;若谓出於人,又有求而不得者。诅知天之非人?人之非天乎?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此言有道者也。寡不足也,当不足之时,即听顺之功,虽成亦不以为雄夸也。士同事。《束山》诗:勿士行枚,无心而为,故日不模事,不以失为悔,不以成为喜,皆委之自然也。不栗、不濡、不热,即无入而不自得之义。登假,犹云深造也。褚氏管见云:由知己而知人,由知人而知天,此知之正也。天本无为,今言天之所为者,日月星辰之所以运,阴阳寒暑之所以行也。人之所为者,善恶逆顺之所以着,祸福得丧之所以成也。既知此矣,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所知,谓知之所及,人事可料,天理可推者是也。所不知,谓非知,可料,非数可推,恍惚杳冥,神鬼神帝者是也。终天年而不夭,此特为知人而言,故云知之盛耳。犹待知而后当,故所待者特未定也。又岂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人之非天乎?天人混融,乃真知也。《齐物论》云:知止乎其所不知是已。寡谓贫约之时,成喻盛大之时。处约,当以顺,逆则害生。处盛,当以谦,雄则祸至。模士,以事释之,义长,即经所谓不思虑、不豫谋是也。若然者,应酬接物之间,过於事情,盖适然耳,何悔之有?当於事情亦适然耳,何自得之有?譬夫飘瓦、虚舟,无心於逢物,故物亦不忌之,以是而登高,何者为栗?以是而入水,何者为濡?以是而入火,何者为热哉?因知而升至於道犹若此,况忘知而顿悟者乎?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患以踵,众人之患以喉。屈服者,其嗑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偷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郭注:寝不梦,无意想也。觉无忧,遇即安也。食不甘,理当食耳。真人之患以踵,乃在根本中来。哑言若哇,气不平畅,深根宁极,然后反一无欲,与化为体,泰然任之。故往来而不难,终始变化,皆忘之矣。岂直逆忘其生犹复探求死意邪?不问所受者何,遇之无不适也。夫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物无节,则天理灭矣。真人知用心故不为也。助天则伤吕注:无思虑,则寝不梦。无嗜欲,则食不气之元,甘,然后其息深深而以踵矣。踵者,气之元,息之所自起,身以足为踵,息以所自起为踵,皆以其至下言之。深之又深,众人失守而屈服者众人失守而屈服其哑言若哇,求息以踵可得乎?其天机浅,物触则发也。其息以踵,则去物远矣。知生而悦、死而恶、出而欣、入而距,以弃其所谓绦然者,则是以心捐道,爱之所终,不能喜而受之,忘而复之,昧於自然而益生焉,是以人助天也。
疑独注:真人夜寝旦觉,不异於人。不梦无忧:则异於人。盖心舞思者,魂闲而不游乎物,其寝所以无梦;形无为者,神闲而不役乎物,其觉所以无忧。其食不甘,犹不食也。其息深深者,真人之气藏於深眇。踵者,身之下极。气藏於密,而不暴於外也。息者,鼻其所自而心为之主。屈服者,为人沮制,其气挫折,故嗌言不平畅而若哇。嗌者,受食之处。嗜欲深者,神驰识昧,察其天机,止在肝膈之上,面目之前,去本远矣。《孟子》曰: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是也。不知悦生,则其出何欣?不知恶死,则其入何距?翛然往来,至神不动而已。不忘所始,归其根也。不求所终,一付之命耳。方其生也,不问何物,喜而受之;及其终也,不思所归,忘而复之。是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也。
详道注:古之真人,其寝也魂不交,故无梦。其觉也,形不开,故无忧。味味而不味於味,故食不甘。直养而不耗其真,故其息深。不悦生、不恶死,则其生死也任天。出不欣、入不距,则其出入也任物。若然者,翛然往来而已。夫累於物者,忘其始;趋於利者,求其终。其受有所不适,其复有待乎思,唯真人不忘所始而归其根,不求所终而至於命,故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无思也,不以心捐道。无为也,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碧虚注:神凝者不梦。心空者无忧。无所嗜,故不甘也。真人火在水下,故其息无所不之。众人水火相亢,故不宁极。嗜欲深者天机浅,真水浊则天光昏。为道者无悦恶,自任者无欣距。不忘始则存其本,不求终则不预谋,不用心而弃大道,不益生以致不祥。此真人之行也。虚斋注:无寝、无觉、无食、无息,此真人也。息自喉出,众人皆然,至於寐熟,喉中咯咯,所谓嗌言若哇也;悦生恶死、出欣入距,所谓欲深机浅也。真人无是,则往来自由矣。故能不昧本然之天,与物相为无穷也。受而喜之,不累於生。忘而复之,反其本也。不以心捐道,则心与道一。不以人助天,则人与天一也。真人之於天道,安乎自然而已。
庸斋云:其寝不梦,神定也。其觉无忧,与接为构而不以心斗也。其食不甘,即无求饱之意。其息深深,道家修养之论,实原於此。神定则息深,自踵而上至於口鼻神。无所养,则出入之患止於喉间而已,静躁不同体於身者,见之若内无真见。言语只在口头,所以易屈服於人,看参禅问话者可知。嗜欲,即人欲。天机,即天理。深浅,言消长之分数也。此段一句是一条贯,道书、释典皆从此出。自不知悦生已下只说出生入死事,不忘始不求终,即是原始要终之说。受形於天,安得不喜,全而归之,无所系念也。不以心捐道,即心是道也。不以人助天,寿夭有命,人力无所加也。
其寝不梦,与觉同也;其觉无忧,与道同也。食不甘,则淡乎无味。息深深,则不离其根。真人之患以踵,此是养生家奥学。南华为悯世人逐物丧真,神衰气耗,不得已而发露斯旨。人多疑踵字,说之难通,益以喻身之下极,若能反求诸身,见其息之深深,则知所谓踵矣。众息以喉,人所共知,息之所自来者即踵也。嗜欲熏蒸,重阆湮塞,息离踵而不能复止,往来於喉问,是以略为外物抑挫,则其气屈服不伸而嗌言若哇。《易□系》云:失其所守者其辞屈,此 皆由於嗜欲、深锢,有以贼其天机,非 天机之浅也。不忘所始,即受而喜 之。不求所终,即忘而复之。不以心捐道,窃疑捐应是缘,徇也,逐也, 庶协下文不以人助天之义,《齐物 论》不喜求、不缘道可证,音存而字 讹耳。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不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已,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郭注:所居而安为志。虽行而无伤於静。其颡頯然,大朴之貌。体道合变者,与寒暑同其温严,无心於物。故不夺物宜,无物不宜,故莫知其极。其亡国也,因人心欲亡而亡之。暖若阳春,蒙泽者不谢。凄若秋霜,凋落者不怨。夫圣人无乐也,莫塞而物自通;无亲也,任理而物自存。时人者,未若忘时自合之贤也。不能一是非之涂,而就利违害,则伤德累当矣。善为士者,遗名而自得。故名当其实,福应其身;自失其性而矫以从物,受役多矣,安能役人?若狐不偕,务光之徒,皆舍己效人,徇彼伤我者也。
吕注:其心志者,志於道也。容寂,则神凝不动。颡頯,则反朴无态。凄然似秋,非有所恶。暖然似春,非有所爱。喜怒通四时,则同乎天和,所以与物宜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吾无心於恶之也。泽万世不为爱,吾无心於爱之也。其於物也,因其自通。其於仁也,天下兼忘。其於时也,行藏在我。困而不失其所守者,君子所守异乎凡民者,士也。忘高深、遗死生者,役人也。故自圣人、仁贤以至役人,虽尊卑贵贱之不同,要皆有所谓真,然后足以充其名。若狐不偕、务光之徒,皆役人之役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唯无所为而为之,乃所以自适其适也。
林注:其心志,忘己也。其容寂,忘物也。其颡頯,忘形也。凄然似秋,真人之义。暖然似春,真人之仁。喜怒通四时,则人民、乌兽各得其宜。其神不痕,其德不丧,何有穷极哉?圣人用兵非得已也,因其有罪而伐之,故不失人心,汤、武之事可见矣。圣人利泽所及者广,所施者远,而未始有心以爱人,尧、舜之心可见矣。圣人任物之自通,非有心而乐通之也,不可得而亲疏,是所谓至仁也。贤者动与天时冥会,非求会於天时也。欲一夫道,必齐利害而通之,反是则非君子也。行名则唯名之逐而失己之修,非士也。役人者自立而足以使人,失其本性而忘身作伪,则受制於人,非役人也。详道注:内无所汨,故其心志。外无所动,故其容寂。杀非为威也,生非为仁也。其颡頯然,则不为物感可知矣。圣人用兵,因人所欲亡而亡之,故不失人心,义之尽也。因人所欲利而利之,故不为爱人,仁之至也。其於物也,以不通通之。其於仁也,以不亲亲之。蔽於天时,则人事废,非贤也。合於利害,则情伪纷,非君子也。行名失己,伯夷之徒是也。亡身不真,申徒狄之徒是也。碧虚注:心志,一之而已。容寂,反照也。颡如頯之不动,敦兮若朴也。知天则通四时,知人则与物宜。忘外利,则得内利。慎内害,则远外害。身名两全谓之善士,忘身徇物受役多矣,若狐不.偕之徒,皆受役亡身者也。
赵注:其心志,志当作忘。其容寂,静也。其颡頯然,确实之貌。妻然、暖然,顺乎四时,与物宜而莫知其极,无所往而非顺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则杀之而不怨。泽施万世不为爱人,则利之而不庸。通物近利,不足以言圣。有亲则私,不足以言仁。随时变迁,不足为贤。利害不通,不足为君子。行名失已,不足为士。有所徇而亡其身,则不能役韦动矣。若狐不偕之徒,皆亡身不真者也。
庸斋云:志者,有所主而一定之意。頯然,大貌。妻然,怒也o暖然,喜也。无心喜怒,犹四时之春秋,随事而处,各得其宜,而无一定所止之地,即所谓接而生时乎心也。用兵毒天下,施泽爱天下,皆以无心行之,则亡国亦不怨,被其德者亦曰帝力,於我何有?自乐通物已下一段,皆讥请圣贤,以明真人之道不可及也。
志字,诸解多牵强不通。赵氏正为忘字,与容寂义协,其论甚当,元本应是如此,传写小差耳。其颡頯然,若老聃出沐之时也。自前古之真人形容至此,言其不以死生、利害动于中,故外貌能若此。喜怒通四时,则与天合道。与物有宜,则与人合德。又恶知其穷尽哉?用兵亡国而不失人心,人忘乎我也。泽施万世不为爱人,我忘乎人也。圣人尽己之性而通物之性,益出乎自然,非用心而乐通之也。至仁无亲而博爱,贯者无时而不中,君子之於利害通而一之,无所避就而祸息亦未尝妄及焉。行所以成名,名所以表行,失己则无其实,非士也。亡身而趋於伪者,受役而已,何足以役人。不役於人而自适者,其唯真人乎?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十四竟
#1“天”为“大”字之误。
#2据经之文意此“人”字为“天”字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