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口义(林希逸)
道德真经口义
老子姓李氏,名耳,字伯阳,以其耳漫无轮,故号曰聃,楚国苦县人也。仕周,为藏室史。当周景王时,吾夫子年三十,尝问礼于聘,其言屡见于《礼记》。于夫子为前一辈,语曰:述而不作,窃比于我老彭。太史公谓夫子所严事,亦非过与也。及夫子没后百二十九年,有周太史檐,尝见秦献公,言离合之数,或曰檐即老子,非也。檐与聘同音,传者讹云。周室既衰,老子西游,将出散关。关令尹喜,知为异人,强以著书,遂着上下篇五千余言而去。其上下篇之中,虽有章数,亦犹《系辞》上下。然河上公分为八十一章,乃曰上经法天,天数奇,其章三十七;下经法地,地数偶,其章四十四。严遵又分为七十二,曰阴道八,阳道九,以八乘九得七十二。上篇四十,下篇三十二。初非本旨,乃至逐章为之名,皆非也。唐元宗改定章句,以上篇言道,下篇言德,尤非也。今传本多有异同,或因一字而尽失其一章之意者,识真愈难矣。大抵老子之书,其言皆借物以明道,或因时世习尚,就以谕之。而读者未得其所以言,故晦翁以为老子劳攘,西山谓其间有阴谋之言。盖此书为道家所宗,道家者流,过为崇尚其言,易至于诞,既不足以明其书;而吾儒又指以异端,幸其可非而非之,亦不复为之参究。前后注解虽多,往往皆病于此。独颖滨起而明之,可谓得其近似,而文义语脉未能尽通,其间窒碍亦不少。且谓其多与佛书合,此却不然。庄子宗老子者也,其言实异于老子。故其自序以生与死与为主,具见《天下篇》,所以多合于佛书。若老子所谓无为而自化,不争而善胜,皆不畔于吾书。其所异者,特矫世愤俗之辞,时有太过耳。伊川曰:老氏《谷神》一章最佳。故文定曰:老氏五千言,如我无事、我好静、我有三宝皆至论也。朱文公亦曰:汉文帝、曹参只得老子皮肤,王导、谢安何曾得老子妙处。又曰:伯夷微似老子。又曰:晋宋人多说庄老,未足尽庄老实处。然则前辈诸儒亦未尝不与之,但以其借谕之语,皆为指实言之,所以未免有所贬议也。此从来一宗未了疑案,若研究推寻,得其初意,真所谓千载而下知其解者,旦暮遇之也。
庸斋林希逸题。
2-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一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一
鬳斋林希逸
道可道章第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此章居一书之首,一书之大旨皆具于此。其意盖以为道本不容言,才涉有言皆是第二义。常者,不变不易之谓也。可道可名则有变有易,不可道不可名则无变无易。有仁义礼智之名,则仁者不可以为义,礼者不可以为智。有春夏秋冬之名,则春者不可以为夏,秋者不可以为冬。是则非常道,非常名矣。天地之始,太极未分之时也,其在人心,则寂然不动之地。太极未分,则安有春夏秋冬之名;寂然不动,则安有七义礼智之名,故曰无名天地之始。其谓之天地者,非专言天地也,所以为此心之喻也。既有阴阳之名,则千变万化皆由此而出;既有仁义之名,则千条万端自此而始,故曰有名万物之母。母者,言自此而生也。常无常有两句,此老子教人究竟处。处人世之间,件件是有,谁知此有自无而始。若以为无,则又有所谓莽莽荡荡、招殃祸之事。故学道者,常于无时就无上究竟,则见其所以生有者之妙。常于有时就有上究竟,则见其自无而来之徼。徼即《礼记》所谓窍于山川之窍也,言所自出也。此两欲字有深意,欲者,要也,要如此究竟也。有与无虽为两者,虽有异名,其实同出。能常无常有以观之,则皆谓之玄,玄者,造化之妙也。以此而观,则老子之学何尝专尚虚无。若专主于无,则不曰两者同出矣,不曰同谓之玄矣。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即《庄子》所谓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但赞言其妙而已,初无别义。若曰一层上又有一层,则非其本旨。众妙,即《易》所谓妙万物者也。门,言其所自出也。此章人多只就天地上说,不知老子之意正要就心上理会。如此兼看,方得此书之全意。
天下皆知章第二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此章即有而不居之意。有美则有恶,有善则有不善。美而不知其美,善而不知其善,则无恶无不善矣。盖天下之事,有有则有无,有难则有易,有长则有短,有高则有下,有音则有声,有前则有后。相生相成以下六句,皆喻上面美恶善不善之意。故圣人以无为而为,以不言而言,何尝以空寂为事,何尝以多事为畏,但成功而不居耳。如天地之生万物,千变万化,相寻不已,何尝辞其劳。万物之生,盈于天地,而天地何尝以为有。如为春为夏为生为杀,造化何尝恃之以为能。故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其意只在于功成而不居,故以万物作焉而不辞。三句发明之作,犹《易》曰坤作成物也,此即舜禹有天下而不与之意。自古圣人皆然,何特老子。但老子说得太刻苦,所以近于异端。夫惟不居,是以不去,言有其有者不能有,而无其有者能有之,此八字最有味。《书》曰:有其善,丧厥善。便是此意。声成文谓之音,故曰音声相和。
不尚贤章第三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尚,矜也。我以贤为矜尚,则必起天下之争,禹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便是此意。我以宝货为贵,则人必皆有欲得之心,其弊将至于为盗。此二句发下面可欲之意也。人惟不见其所可欲,则其心自定。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八字最好。虚其心,无思慕也。实其腹,饱以食也。弱其志,不趋竞也。强其骨,养其力也。言太古圣人,但使民饱于食而无他思慕,力皆壮而无所趋竞,故其民纯朴,而无所知无所欲。虽其间有机巧之心者,所知虽萌于心,而亦不敢有作为也。圣人之治天下也如此,而圣人于世亦无所容心,其为治也,皆以无为为之,所以无不治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言圣人之教其民如此。使者,使其民也。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皆恐有以动其欲心也。动其欲亦不止此二事,但以二者言之耳。老子愤末世之纷纷,故思太古之无事。其言未免太过,所以不及吾圣人也。
道冲章第四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乎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冲,虚也。道体虽虚,而用之不穷。或盈或不盈,随时而不定也。不曰盈不盈,而曰或不盈,才有或字,则其意自见,此文法也。渊者,美也。似者,以疑辞赞美之也。万物之宗,即庄子所谓大宗师也。言此道若有若无,苟非知道者不知之,故、曰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言其磨砻而无圭角也。解其纷,言其处纷扰之中而秩然有条也。光而不露,故曰和其光。无尘而不自洁,故曰同其尘。此佛经所谓不垢不净也。湛者,微茫而不可见也。若存若亡,似有而似无,故曰湛兮似若存,即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是也。吾不知谁之子者,亦设疑辞以美之也。象,似也。帝,天也。言其在于造物之始,故曰象帝之先。曰象曰似皆以其可见而不可见,可知而不可知,设此语以形容其妙也。
天地不仁章第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生物仁也,天地虽生物而不以为功,与物相忘也。养民仁也,圣人虽养民而不以为恩,与民相忘也。不七,不有其仁也。刍狗,已用而弃之,相忘之喻也。三十八章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不仁犹不德也。《庄子齐物》曰:大仁不仁。《天地》曰:至德之世,相爱而不知以为仁。亦是此意。刍狗之为物,祭则用之,已祭则弃之,喻其不着意而相忘尔。以精言之,则有所过者化之意,而说者以为视民如草芥则误矣。大抵老庄之学,喜为惊世骇俗之言,故其语多有病。此章大旨不过曰天地无容心于生物,圣人无容心于养民。却如此下语,涉于奇怪,而读者不精,遂有深弊。故曰申韩之惨刻,原于刍狗百姓之意,虽老子亦不容辞其责矣。钥者,橐之管也,橐籥用而风生焉。其体虽虚,而用之不屈,动则风生,愈出愈有,天地之间其生万物也亦然。橐籥之于风,何尝容心,天地之于生物,亦何尝容心,故以此喻之。况用之则有风,不用则无,亦有过化之意。数犹曰每每也。守中,默然闭其喙也。意谓天地之道不容以言尽,多言则每每至于自穷,不如默然而忘言。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亦此意也。但圣人之语,粹而易明,此书则鼓舞出入,使人难晓。或者以为戒人之多言,则与上意不贯矣。如此看得破,非惟一章之中首末贯串,语意明白,而其文简妙高古,亦岂易到哉?
谷神不死章第六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此章乃修养一项功夫之所自出,老子之初意却不专为修养也。精则实,神则虚。谷者,虚也。谷神者,虚中之神者也。言人之神自虚中而出,故常存而不死,玄远而无极者也。牝,虚而不实者也。此二字只形容一个虚字。天地亦自此而出,故曰根。绵绵,不已不绝之意。若存者,若有若无也,用于虚无之中,故不劳而常存,即所谓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是也。晦翁曰:至妙之理,有生生之意存焉。此语亦好,但其意亦近于养生之论。此章虽可以为养生之用,而初意实不专主是也。
天长地久章第七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此章以天地喻圣人无容心之意。天地之生万物,自然而然,无所容心,故千万岁犹一日也。圣人之修身,无容心于先后,无容心于内外,故莫之先而常存,是以其无私,而能成其私也。此一私字,是就身上说来,非公私之私也。若以私为公私之私,则不得谓之无容心矣。此语又是老子诱人为善之意,及释氏翻出来财无此等语矣。故谓之真空实有,真空便是无私之意,实有便是能成其私之意。但说得来,又高似一层。
上善若水章第八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于道矣。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矣。
此章又以水喻无容心之意。上善者,至善也,谓世间至善之理,与水一同。水之为善,能利万物,而何尝自以为能。顺流而不逆不争也,就卑就湿,不以人之所恶为恶也,以此观水,则近于道矣。几者,近也。居善地,言居之而安也。心善渊,言其定而静也。与善仁,言其仁以及物也。言善信,言出口皆实理也。政善治,以之正国则必治也。事善能,以之处事则无不能也。动善时,随所动而皆得其时也。此七句皆言有道之士,其善如此,而不自以为能,故于天下无所争而亦无尤怨之者。此即汝惟不争,天下莫与汝争能也。解者多以此为水之上善七#1,故其说多牵强,非老子之本旨。
持而盈之章第九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此章只言进不如退,故以持盈揣锐为喻。器之盈者必溢,持之则难,不如不盈之易持。已者,勿盈之意也。揣,治也。锐,铦也。治器而至于极铦极锐,无有不折,不若不锐者可以长保。富而至于金玉满堂,必不能长保。居王公之位而至于骄盈,秘遗其答。故饮全其功、保其名者,必知早退,乃为天道。功成、名遂,是随其大小而能自全者,故曰成、曰遂。若不知自足,则何时为成耶?何时为遂耶?此四字须子细看。
载营魄章第十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营,魂也,神也。魄,精也,气也。此三字,老子之深意。载犹车载物也,安一载字在上,而置营魄二字于下,如谜语然。魄以载营,则为众人;营以载魄,则为圣人。合而言之,则营魄为一;离而言之,则魂魄为二。抱者,合也,其意盖曰能合而一之使无离乎,将离而二之乎,故曰抱一能无离乎。此六字意亦甚隐,正要人自参自悟也。婴儿未有闻见,则其气专。致者,极也。柔者,顺也。能如婴儿专气政柔,则能抱一矣,故曰能如婴儿乎。此老子设问之语也,盖曰人能如此乎,此下数句皆然。荡涤瑕垢而观览玄冥,则必有分别之心。无疵者,无分别也。虽荡涤瑕垢,而有不垢不净之心,则能抱一矣。有爱民治国之功,而有无为而为之心,则能抱一矣。阴阳阖辟,有雌雄交感之理,而无雌雄交感之心,则能抱一矣。天门,即天地间自然之理也。此亦借造物以为喻。缘此等语,遂流入修养家,或有因是而为邪说者,误世多矣。明白四达,无所不通也,而以无知为知则抱一矣。生之畜之,言造化之间生养万物也。造物何尝视之以为有,何尝恃之以为能。虽为万物之长,而何尝有宰制万物之心,如此而后谓之玄妙之德。此章之意大抵主于无为而为,自然而然。无为自然,则其心常虚,故以神载魄而不以魄载神,此圣人之事,以魄载神则着述矣。老子一书,大抵只是能实而虚,能有而无,则为至道。纵说横说,不过此理。
三十辐章第十一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涎坛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毂,车中之容轴者也,辐轮之股也。毂惟虚中,故可以行车。埏埴,陶者之器也,虚而员,故可以成器。户牖,室中之通明处也。此三者,皆是譬喻虚者之为用,故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车、器、室,皆实有之利也,而其所以为车、为室、为器,皆虚中之用。以此形容一无字,可谓奇笔。
五色章第十二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目盲,谓能惑视也。耳聋,谓能惑听也。口爽,失正味也。心发狂,不定也。行妨,谓妨害德行也。此五者,皆务外而失内。腹内也,目外也,圣人务内不务外,故去彼而取此。彼,上五者也。此,道也。老子诸章,结语多精绝。务外亦不特此五事,举其凡可以类推。
宠辱章第十三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则可寄于天下;爱以身为天下,乃可以托于天下。
若,而也,宠辱不足惊,而人惊之。身为大患,而人贵之。先提起两句,下面却解。何谓者,不足言也。宠辱一也,本不足言,而人以辱为下,自萌好恶之心,故得之失之皆能惊动其心,此即患得息失之意。身者,我之累也,无身则无累矣。而人反以为贵,是不知其真身之身也。知其真身之可贵,知其真身之可爱,虽得天下,不足以易之。人能如此,则可以寄托于天下之上矣。寄托二字,便有天下不与之意。此章两何谓,自有两意,乃古文之妙处。
视之不见章第十四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此章形容道之无迹。夷,平也。希微,不可见之意。三字初无分别,皆形容道之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得耳。搏,执也。三者,希、夷、微也。三者之名不可致诘,言不可分别也。故混而一者,言皆道也。此两句是老子自解上三句,老子自曰不可致诘,而解者犹以希、夷、微分别之。看其语脉不破,故有此拘泥耳。不皦,不明也。不昧,不暗也。上下,俯仰也。上下二字亦不可拘,但言此道不明不暗,上下求之,皆不可见耳。绳绳,多也,多而不可名,其终皆归于无物,故为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所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亦惚恍耳。迎之而不见其首,无始也。随之而不见其后,无终也。执古之道,言其初自无而出也,以其初之无,而御今之有,则可以知古始之所谓道者矣。纪,纲纪也,道纪,犹曰人纪,犹曰王道之纲也。
古之善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惟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是以能敝不新成。
此章形容有道之士通于玄微妙,可谓深于道矣,而无所容其识知。惟其中心之虚,不知不识,故其容之见外者,皆出于无心,故曰强为之容。豫兮以下,乃是形容有道者之容,自是精到。冬涉川,难涉之意也。豫,容与之与也,迟回之意也。犹,夷犹也。若人之畏四邻,而不敢有为也。客者,不自由之意。俨,凝定也。涣,舒散也。若冰之将释,似散而未散也。敦,厚也。朴,浑然之意也。旷,达也。谷,虚也。浑兮其若浊,澄之而不清,挠之而不浊也。于浊之中,而持之以静,则徐而自清。安,不动也,安之而久,徐徐而动,故曰徐生。孰能者,言孰能若此乎。徐,优游之意也。此两句,只是不清不浊,不动不静,浊中有清,动中有静耳。不欲盈者,虚也。敝,故也。保此道者,其中常虚,则但见故而不新,此便是首章所谓常道。处敝而不新,则千载如一日矣。能如此而后,为道之大成。是以能敝不新是一句,成是一句。
致虚极章第十六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致虚,致知之致也。学道至于虚,虚而至于极,则其守静也笃矣。笃,固也。能虚能静,则于万物之并作而观其复焉。作,生也。复,归根复命之时也。此便是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芸芸,犹纷纷也。物之生也,虽芸芸之多,而其终也,各归其根。既归根矣,则是动极而静之时,此是本然之理,于此始复,故曰复命。得至复命处,乃是常久而不易者。能知常久而不易之道,方谓之明,此便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意。人惟不知此常久不易之道,故有妄想妄动,皆失道之凶也。知常则其心与天地同大,何物不容。既能容矣,则何事不公。王天下者,即此公道是也。以公道而王,则与天同矣,天即道也,故曰王乃天,天乃道。久,常也,人能得此常道,则终其身无非道也,又何殆乎?自天子以至庶人皆然。
太上章第十七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故信不足焉,有不信。犹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
太上,言上古之世也。下,天下也。上古之时,天下之人但知有君而已,而皆相忘于道化之中。及其后也,民之于君,始有亲誉之意。又其后也,始有畏惧之意。又其后也,始有玩侮之意。此言世道愈降愈下矣。上德既衰,诚信之道有所不足,故天下之人始有不信之心。此商人作誓民始叛,周人作会民始疑之意。民既不信矣,而为治者犹安然以言语为贵,故有号令教诏之事,岂不愈重民之疑乎?犹,夷犹也。犹兮,乃安然之意。太上之时,功既成矣,事既遂矣,天下之人阴受其赐而不自知,皆曰我自然如此,所谓帝力于我何加是也。既谓贵言之非,而以此一句结之,是伤今而思古也。
大道废章第十八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大道行,则仁义在其中,仁义之名立,道渐漓矣,故曰大道废,有仁义。譬如智慧日出,而后天下之诈伪生。六亲不和,而后有孝慈之名。国家昏乱之时,而后有忠臣之名。此三句皆是譬喻,以发明上一句也。
绝圣弃智章第十九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圣知之名出,而后天下之害生,不若绝之弃之,而天下自利。仁义之名出,而后有孝不孝、慈不慈分别之论,不若绝而去之,与道相忘,则人皆归于孝慈之中,而无所分别也。巧利作而后盗贼起,不若绝而弃之,即所谓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也。圣知、仁义、巧利三者,皆世道日趋于文,故有此名。以知道者观之是文也,反不足以治天下,不若属民而使之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天下自无事矣。令,使也。属,犹《周礼》属民读法之属也。此意盖谓文治愈胜,世道愈薄,不若还淳反朴,如上古之时也。此亦一时愤世之言。
绝学无忧章第二十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
为道日损,为学日益,此等字义不可与儒书同,论学则离道矣。绝学而归之无,则无忧矣。唯、阿皆诺也。人之学者以善为胜恶,是犹曰唯胜阿也,不若并善之名无之。此即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之意。虽然古之知道者,虽以善恶皆不可为,而何尝无所畏。凡人之所畏者,我未尝不畏之。若皆以为不足畏,则其为荒乱何所穷极。荒,乱也。未央,无穷极也。禅家曰豁达空拨因果,便是人之所畏而不畏也。莽莽荡荡招殃祸,便是荒兮其未央哉。众人之乐于世味也,如享太牢,如登春台,而我独甘守淡泊,百念不形,如婴儿未孩之时,乘乘然无所归止。兆,形也,萌也。此心不萌不动,故曰未兆。婴,方生也。孩,稍长也。婴儿之心,全无知识。乘乘,若动不动之意。无所归,不着迹也。此我之所以异于众人也,众人皆有求赢余之心,而我独若遗弃之,我岂愚而如此沌沌然乎?沌沌,浑沌无知之貌。此意盖谓我之为道以不足为乐,而无有余之心,非我愚而汝智也。昏昏闷闷,即沌沌是也。俗人昭昭察察,而我独昏昏闷闷,此其所以异于人也。其心淡泊,如乘舟大海之中,风飂然而无所止宿,此即乘乘若无归之意也。有以,有为也。众人皆有为,而我甘于不求,故若顽若鄙。我岂真顽鄙哉?我之所以异于人者,味于道而已。有名万物之母,母,即道也。食,味也。贵求食于母,言以求味于道为贵也。
3-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二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一
#1上善:原本作“小善”,据影日刊本改。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二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织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孔,盛也。知道之士,唯道是从,而其见于外也,自有盛德之容。德之为言得也,得之于己曰德,道不可见而德可见,故以德为道之容。孟子曰:动容周旋中礼,盛德之至。与此句差异。但读庄老者,当以庄老字义观之,若欲合之孔孟,则字多窒碍矣。唯恍唯惚,言道之不可见也。虽不可见而又非无物,故曰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此即真空而后实有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此两句发明无物之中,真实有物,不可以为虚言也。信,实也。道之名在于古今,一日不可去,而万善皆由此出。众甫,众美也。阅,历阅也。万善往来,皆出此道也。以此者,以道也。言众甫之所自出,吾何以知其然,盖以此道而已。此等结语,亦其文字之精处。
曲则全章第二十二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能曲而后能全,能枉而后能直,能洼而后能盈,能弊而后能新,能少而后能多。此皆能不足而后能有余,能真空而后实有之意。少则得,多则惑,只是少则多三字,又细绎作两句也。一者,虚也,无也,不足也。圣人所抱只这一件道理,所以为天下之法式。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皆是不有其有之意。我既虚心而无所争于天下,又何争之有?长、可久也。既如此说了,却提起前面曲则全一句,作如此归结,亦是文之奇处。天地之与我无所欠阙,我但当全而归之耳,又他何所事也。诚者,实也,言实当如此也。曲、枉、洼、弊四句皆是设喻,以发明下面之意而已。
希言自然章第二十三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天地之间,只自然两字可以尽天地之理。希,少也。谓此二字,其言不多,而天地之理不过如此而已。飘风骤雨,虽天地为之,而亦不终朝,不终日,人之得丧穷达,又岂可常哉?从事于道者,言学道者也。道,行也。德,得也。可行则行,我亦无违焉。可得则得,我亦无违焉。可失则失,我亦无违焉。同者,随顺而无违之意。可行我亦乐得之,可得我亦乐得之,可决我亦乐得之一行止得失,我皆乐之,此所以为知道之士。然此事须信得及方可,若信处才有未足,则于此有不能一自信者。故曰信不足,有不信。
跂者不立章第二十四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故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也。
足不着地曰跂,趺而立则不能久。跨者,两股不相着也,跨则不可以行。此两句是譬喻也。自见、自是、自伐、自矜,皆是有其有而不化者。不明,自蔽也。不彰,名不显也。不长,不可久也。《易》曰:盈不可久也。亦是此意。余食赘行,皆长物也。有道者无进,有逵则为长物矣。
曰余,曰赘,庄子骈拇枝指之意也。食之余弃,形之赘疣,人必恶之,此有道者所以不处也,言不以迹自累也。
有物混成章第二十五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焉。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有物混成,’道也,无极而太极也。其生在天地之先,言天地自是而出也。寂兮寥兮,不可见也。独立而不改,常久而不易也。周行而不殆,行健而不息也。可以为天下母,天下万物之所由生也。吾不知其名,不可得而名也。名不可得,字之曰道。字者,代冬之谓也。曰道不足以尽之,又强而名之曰大。大不足以尽之,又名之曰逝。逝者,往也。不可追逐也。逝不足以尽之,又强而名之曰远。远者,不可近也,不可得而亲附也。远又不足以尽之,又强而名之曰反。反者,复归于根之意也。此皆鼓舞之文,在《庄子》此类尤多,或以反为反求诸身则非矣。域中有四天,王居其一,盖言人居天地之间,但知有王之为大,而不知王之上,其大者又有三焉。然而人则法地,地则法天,天则k法道,道又法于自然,是自然又大于道与天地也。其意但谓道至于自然而极,如此发挥,可谓奇论。
重为轻根章第二十六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曰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如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有重则有轻,有静则有躁。根者,言轻自重而生也。君者,言躁以静为主也。有道之人,终日行而不着于辎重之间,言无重则无轻也,无静则无躁也。离,丽也。其胸中之所见,极天下之至美,故曰荣观。虽有此荣观,而居之以安,故超然在于轻重静躁之外。燕,安也。处一居也,犹吾书所谓安行广居也。为万乘之主,若不知身之为重,则不能超然于事物之外,必至有轻躁之失。失臣者,不足以臣服天下也。失君者,言自失所主也。以身轻天下者,言以天下为重,以身为轻也。不轻其身则知道矣,知道则知自然矣,知自然则无静无重矣,而况有轻躁乎?
善行无辙迹章第二十七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教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善言、善行、善计、善闭、善结,五者皆譬喻也。其意但谓以自然为道,则无所容力,亦无所着迹矣。圣人虽异于众人,而混然与之而处,未尝有自异之心,所以不见其迹也。圣人之道,可以救人,可以救物。其于人物也,亦甚异矣,而未尝有弃人弃物之心。和光同尘而与之为一,故曰袭明。袭者,藏也,袭明却庄子所谓滑疑之耀也。善人可以师范一世,虽异于不善之人,而天下若无不善之人,则谁知善人之为善,是不善人乃为善人之资也。资者,言其赖之以自别也。此两句又发明上面无弃人无弃物之意。若有弃人弃物之心,则是有师而不知贵,有资而不知爱,虽自以为智,而不知乃迷之大者。知此道者,可谓要妙之道。
知其雄章第二十八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1。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知雄守雌,不求胜也。知白守黑,不分别也。知荣守辱,无歆艳也。知守有能为而不为之意。溪谷在下,一水所归也,言如此则天下归之。式,天下以为式也。常德,即首章所谓常道也。不离,无间断也。不忒,无差失也。乃足,备全之也。婴儿,无知也。无极,无物也。朴#2,太朴也,天地之始也。太朴既散,而后有器,即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也。圣人以形而上者,用形而下者,则天地之间各有其职。圣人兼三才,以御万物,虽职覆职载亦听命于我,是为天地之间,官于物者之长也。庄子曰:官天地。天地之职,亦造化之一官守耳。割,离也。以道制物谓之大制,大制则道器不相离矣。此亦无为而为,自然而然之意。
将欲取天下章第二十九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者,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凡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天下神器,岂人力所可得。道盛德至,天下归之而不得辞,而后可以有天下。若萌取天下之心,而强为善,以求有得,次不可得矣。此三句是譬喻也,其意盖言凡天下之事,不可以有心求也。为者则铃败,执者则必失,是皆有心之累也。故有道者之于物,行者听其自行,随者听其自随,嘘者听其自嘘,吹者听其自吹,强者听其自强,羸者听其自羸,成者听其自成,隳者听其自隳,是皆自然而然而已。行、随,犹先后也。载,成也。甚、奢、泰三者,皆过当之名,亦前章余食赘行之意。圣人去之者,无心无累,无为无求也。此章结得其文又奇,甚、奢、泰三字只是一意,但如此下语,非唯是其鼓舞之笔,亦申言其甚不可之意。其言玄妙,则曰玄之又玄,则曰大,曰逝,曰远,皆是一样文法。读者不悟#3其意,故不见他文字奇处,又多牵强之说。
以道佐人主章第三十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矣,不敢以取强焉。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非道,非道早已。
佐人主而以强兵为心,则非知道者矣。何者?兵,凶器也。我以害人,人亦将以害我,故曰其事好还。用师之地,农不得耕,则荆棘生矣。用兵之后,伤天地之和气,则必有凶年之苜。此意但言好战求胜,非国之福。七句只是譬喻。若人之为善,其果者在我,而何尝敢以此求胜于人,故曰不敢以取强。果,《易》言果行育德是也。其果者在我,而不形诸外,则无矜伐骄强之名。而其应事也,常有不得已之意,此亦知雄守雌之论。强者不能终强,矜者不能终矜,譬如万物既壮#4则老必至矣。不知此理,而欲以取强于天下,皆不道者也。既知此为不道,则当急急去之,故曰早已。已者,已而勿为也。
夫佳兵章第三十一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是以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故不美也,若美必乐之,乐之者是乐杀人也。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故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是以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居上势则以丧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此章全是以兵为喻,兼当时战争之习胜,故以此语戒之。佳兵,喜用兵者也。以用兵为佳,此不祥之人也,以不祥之人而行不祥之事,故曰不祥之器。此天下之所恶,故有道者不为之。且君子之居,每以左为贵,而兵则尚右,便是古人亦以兵为不祥之事。非君子之所乐用,必不得已而后为之,不幸而用兵,必以恬淡为尚。恬淡,无味也,即是不得已之意也,虽胜亦不以为喜。不美者,言用兵不是好事也。若以用兵为喜,则是以杀人为乐,岂能得志于天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亦此意也。偏将军之职位本在上将军之下一今上将军居右,而偏将军居左,是古人以兵为凶事,故以丧礼处之。左,阳也。右,阴也。丧礼则尚阴,幸而战胜,亦当以居丧之礼,泣死者而悲哀之可也。以势而言,下反居上,故曰言居上势。此章之意,盖言人之处世,有心于求胜者,皆为凶而不为吉也。
道常无名章第三十二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由川谷之于江海也。
道常无名,即可名非常名也。无名之朴,道也。虽若至小,而天下莫不尊之,孰敢卑之,故曰不敢臣。为侯王者若能守此道,则万物自宾服之矣。天至高也,下而接乎地,天气下降,地气上腾,而后甘露降焉。天地和,则甘露降。民之在天下,自生自养,莫不埤平,谁实使之,自然之道也。若容心而使,则不得其均平矣。道之始,本无名焉,万物既作,而后有道之名。制,作也,是朴散而为器也。此名既有,则一生二,二生三,何所穷已。知道之士,当于此而知止,则不循名而逐末矣。循名逐末,则危殆之所由生也,知止则不殆矣。川谷之水,铃归之江海而后止;天下万物,必归之道而后止。故曰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也。
知人者智章第三十三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智,私智也。明,在内者也。有力,角力于外者也。强,在内之果也。自胜者强,胜己之私谓之克也。知足者富,无不足则常有余也。志胜气则其强也不弱,得其所安则久而不变,故曰不失其所者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死而不亡者寿,亦此意也。此二句非言语所可解,自证自悟可也。
大道泛兮章第三十四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居,衣被万物而不为主,故常无欲,可名于小矣;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矣。是以圣人能成其大也,以其不自大,故能成其大。
泛兮其可左右,无所系着也。物物皆道之所生,何尝辞之。既生矣,何尝居之以为功。衣被,蒙赖也。万物皆蒙赖其利,而道何尝有主宰之心,湛然而无所欲,可谓之自小矣,故曰可名于小。道虽小,而万物归之以为主,道亦不自知,岂不谓之大乎?惟其能小,所以能大,圣人之所以不为大者,故能成其大也。此即守其雌,为天下溪之意。
执大象章第三十五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言,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大象者,无象之象也。天下往者,执道而往行之天下也。以道而行,则天下孰得而害之。天下无所害,则安矣,平矣,泰矣。三字亦只一意也。乐,钟鼓之乐也。饵,饮食也。张乐设馔以待嘉客,乐终食尽,客过则止矣。过者,去也,是筵席必有散时也。道之可味,虽若甚淡,视之虽不可见,听之虽不足闻,言其不足悦耳目也,而用之于今古而不尽。此即物有尽而道无穷之意。道之出言,道形于言也,犹曰道之为言也。
将欲噏之章第三十六
将欲噏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之胜刚,弱之胜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此章前八句皆是譬喻,只是得便宜处失便宜之意。噏,敛也,弛也。张者必弛,强者必弱,兴必有废,得必有失。与,得也。夺,失也。人#5惟不知,自以为喜,而不知此理虽晦而实明,故曰微明#6。微,犹晦也,言虽微而甚易见也。但能柔弱,必可以胜刚强,此亦守雌守黑之意。渊,喻道也。鱼,喻人也。人之不能外于道,犹鱼之不可脱于渊也。国之利器,若以示人,盗贼之招也。道之为用在我,若自眩露而以求胜于物,亦犹以国之利器而示人也。此亦前章善者果而已,不可以取强之意。
道常无为章第三十七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此章与道常无名章语势皆同。无为无不为,自然而然也。侯王若能守此无为之道,则不求化万物,而万物自化矣。天地之间,万化欲作之时,吾但峡无名之朴镇之。化,万物之变也。万变俱作,相寻不已,而我但以自然处之。彼自纷纷,我自安安,故曰镇。下句化字,不可拈上句化字说。无名之朴,何也?亦无欲而已。无欲则静,静则天下自正矣。不欲即无欲也,不字又有勿字意,用功处也。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二竟
#1复归于无极:原本脱“归”字,据影宋本加。
#2也、朴:此两字原脱,据影宋本加。
#3悟:原本作“悮”,据影宋本改。
#4壮:原本作“往”,据影宋本改。
#5人:原本衍一“人”字,据影宋本删。
#6故曰微明:原本脱“微明”二字,据影宋本加。
4-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三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三
鬳斋林希逸
上德不德章第三十八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i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上德之人,有德而不自知其德化也,惟其能化,是以有德。不失德者,执而未化也。执而未化,则未可以为有德,故曰无德。上德下德,只前章太上其次之论。无为而无以为,即无为而无不为也。以者,有心也。无以为,是无心而为之也。下德之有以为,则为容、心矣。既言上德下德,又以仁义继之。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以仁为上德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以义为下德也。老子之学,以礼为强世,先以仁义抑扬言之,而后及于礼,则礼为愈下矣。为之而莫之应,强民而民不从之也。仍,引也。民不从而强以手引之。强,掣拽之也。只是形容强民之意,故曰攘臂而仍之。道,自然也。德,有得也。自然者化,有得者未化,故曰失道而后德。仁者有爱利之心,比之德又下矣。义者有断制之心,比之仁又下矣。礼者有强民之意,比之义又下矣。老子之言仁义礼,其字义皆与孔孟不同,就其书而求其意可也。若论正当字义,则皆失之。礼者,忠信之薄,言修饰于外而不由中矣。其意以礼为出于人伪,故曰乱之首。前识者,多识前言往行也。以多识为智,射非道之实矣。华者,务外也。若以此为智,反以自愚,故曰愚之始。曰厚、曰实,只是务内之意。去彼取此者,言其不为礼而为道也。此者,道也。
昔之得一章第三十九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鸟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必之一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为贞而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车无车,不欲球球如玉,落落如石。
一者,道也。天之所以清明而垂象,地之所以安静而载物,神之所以虚而灵,谷之所以虚而盈,皆此道也。万物之所以生亦此道也,侯王之所以保正万邦亦此道也。其致之者,言其清宁灵盈生正,皆因此道而得之。裂,犹《周易》言段也。发,言动而不定也。歇,消灭而不灵也。竭,尽也。虚则能受,不虚则尽,止而不可受矣。蹶,类也,处贵高之位而无此,则类蹶矣。曰贱、曰下即前章所谓少则得之意,皆虚而不自有也。贵贱高下两句,亦只是譬喻。无贱何以为贵,无下何以能高,下与贱乃贵高之基本也。侯王之称曰孤、曰寡人、曰不谷,皆是自卑之辞,又以此为虚而不自有之喻。非乎者,言我如此说,岂有不然者乎?庄子曰:非乎而曾史是也。亦是此类文势,此两字文之奇处。数车无车一本作数誉无誉,誉字误也。此两句本是譬喻,若作誉字,则与下文如玉如石意不相属矣。致,至也,故致犹曰其至也。车者,总名也。随件而数之,则为轮、为毂、为辐、为衡、为轼,遂无车矣,车遂为虚名矣。如玉如石,则琭琭然,落落然,终不可易。车则可有而可无,玉石则一定而不可易。可有可无,则近于道,虚而能化也。一定不可易,则不化矣。庄子曰:除曰无岁。亦数车无车之意。
反者道之动章第四十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反者,复也,静也,静者动之所由生,即《易》所谓艮所以成终成始也。能弱而后能强,专于强则折矣。动以静为用,强以弱为用,故曰反者道之动,弱者强之用。如此造语,文法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故曰物生于有。然天地孰生之?天地之始生于太虚,是生于无也,因动静强弱而又推言有无之始也。老子之学,大抵主于虚,主于弱,主于卑,故以天地之间有无动静推广言之,亦非专言天地也。
上士闻道章第四十一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惟道,善贷且成。
勤而行者,言闻而必信也。若存若亡者,且信且疑,又以为有、又以为无也。最下鄙俚之人,则直笑之耳。惟最下之人以之为笑,方见吾道之高。退之论文且曰:人笑之则以为喜,况道乎?建言者,立言也,言自古立言之士有此数语,明道若昧以下数句是也。此亦是设辞,言此数句不出于我,自古有之也。明道若昧,惟昧则明。前章曰自见者不明,又曰不自见故明,即此也。进道若退者,能退则为进也。杨子所谓以退为进也。夷,平也。夷道,大道也,大道则无分别。类,同也,和光同尘之意也。上德若谷,能虚而不自实也。大白若辱,不皎皎以自异也。广德若不足,若自足则狭矣。偷,窃也,欲为而不敢为也。建立其德,是有为者而为之,以不敢为所以能建立也。质真若渝,真实之质,纯一而无变,而自有若已渝变之意,此亦足而不自足之意。大方者,太虚也,太虚之间虽有东西南北,孰见其方隅哉?大器晚成,如铸鼎之类,岂能速就哉?大音希声,天地之间音之大者,莫大于风霆,岂常有哉?希者,不多见也。大象,天地也。《易》曰:法象莫大于天地。天地之形,谁得而尽见之?道隐无名,不可得而名也。此数句,或是指实之语,或是譬喻之语,其意皆主于能虚能无而已。贷者,与也,推以及人也,有道者能以与人而不自有也。成者,道之大成也,成己成物,而后谓之大成也。后章又曰:既以与人,己愈多。亦此意也。
道生一章第四十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人之所教,亦我义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一,太极也。二,天地也。三,三才也。言皆自无而生。道者,无物之始,自然之理也。三极既立,而后万物生焉。万物之生,皆抱负阴阳之气,以冲虚之理行乎其间,所以为和也。人之所恶,莫如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此亦譬喻有道者自卑自贱之意。其意盖谓天地人皆自无而有,万物以阴阳为质,而其所以生生者,皆冲虚之和气。学道者当体此意,则必以能虚能无为贵。天下之物,或欲损之而反以为益。或欲益之而反以为损,损益之理,有不可常。如月盈则必缺,此益之而损也。既缺则又盈,此损之而益也。人之所教,犹言今世人之所以设教,彼亦曰,我之所教,皆义理也。但知求益,但知求胜,而不知刚者叉折,盈不可久,故曰强梁者不得其死也。若吾以道教之,则皆在众人之上,是世之所师者。又当以我为师也,故曰吾将以为教父。
天下之至柔章第四十三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矣。
坚者易折,柔者常存。以至柔而行于至坚之间,如水之穿石是也。无间,无缝坛也。无有,即无形也。如人身营卫之间。可谓无间,而气脉得行之。无隙之隙,而日月之光亦入之。此皆无有入于无间也。此两句譬喻也。以此而观,则知无为无不为者至理也。不言而教自行,无为而功自成,此皆至道之妙用,而天下之人知不及之,故曰:天下希及之。有益,有功用也。
名与身章第四十四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名货皆外物也,无益于吾身,则虽得虽亡,何足为病。而不知道者,每以此自病。爱有所着,则必自费心力以求之,爱愈甚,则费愈大,此言名也。贵而多藏,一旦而失之,其亡也必厚。无所藏则无所失,藏之少则失亦少,多藏乃所以厚亡也。此二句发明下三句也。惟知足者不至于自辱。知止者不至于危殆,如此而后可以长久。此三句,却是千古万古受用不尽者。
大成若缺章第四十五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有成则有缺,大成者常若缺,则其用不敝矣。有盈则有虚,大盈者常若虚,则其用不穷矣。前章曰洼则盈、敝则新即此意。大直则常若屈然,枉则直也。曲则全也。大巧者常若拙然,不自矜也。太辫者常若讷然,不容言也。躁之胜者,其极必寒。静之胜者,其极必热。躁静只是阴阳字,言阴阳之气滞于一偏,皆能为病。惟道之清静,不有不无,不动不静,所以为天下之正,犹曰为天下之式也。
天下有道章第四十六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以善走之马却以粪田,即不贵难得之货之意。戎马生于郊,言争战也。战争之事,皆自欲心而始,欲心既萌,何时而足?唯得是务,所以为罪、为祸、为咎也。惟知足者,以不足者为足,则常足矣。此又发明前章知足不辱之意。
不出户章第四十七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天下虽大,人情物理一而已矣,虽不出户亦可知。天道虽隐,阴阳变化,千古常然,虽不窥牖亦可见。若必出而求之,则足迸所及,所知能几;目力所及,所见能几。用力愈劳,其心愈昏,故曰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此亦设喻以发明下句而已。不行而自知,不求见而自有名,不为而自成,圣人之道,其为用也如此。《易》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亦此意也。
为学日益章第四十八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故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为学则日日求自益,为道则日日求自损。故前言绝学无忧,盖言道不在于见闻也。《大慧》云:读书多者,无明愈多。亦此意也。黜聪明,隳肢体,去智与故#1,则损之又损,则可以无为无不为矣。取天下者秘以无心,有心者反失之。三代之得天下,何容心哉?因当时战争之俗,借以为喻,其言亦足以戒,此书多有此意。无事有事,即无心有心也。
圣人无常心章第四十九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矣。圣人之在天下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无常心者,心无所主也。以百姓之心为心,则在我者无心矣。善不善在彼,而我常以善待之,初无分别之心,则善常在我。在我之善,我自得之,故曰得善矣。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与此意同。信不信者在彼,而我常以信待之,初无疑间之心,则信常在我。在我之信,我自得之,故曰得信矣。子曰:不亿不信。亦此意也。其曰吾亦善之、亦信之者,非以其不善为善,非以其不信为信也,但应之以无心而已。惵惵,不自安之意。圣人无自矜自足之心,故常有不自安之意。浑其心者,浑然而不露圭角。此心浑然,所以无善不善、信不信之分也。注其耳目者,人皆注其视听于圣人,而圣人皆以婴儿待之,故曰皆孩之。此无弃人之意也。
出生入死章第五十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民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2焉。
出生入死,此四字一章之网领也。生死之机有窍妙处,出则为生,入则为死。出者,超然而脱离之也。入者,迷而自汩没也。能入而出,惟有道者则然。天有十二辰,岁有十二月,日有十二时,十二者,终始之全也。十二而下又添一数,便是十三,分明只是一个一字,不谓之一而曰十三,此正其作文之奇处,言人之生死皆原于此一。一者,几也。即其几而求之,养之得其道,则可以长生久视。养之不得其道,则与万物同尽。徒者,言其类也。一字本难言,且以一念之始强名之,亦未为的切,却要自体认也。民之生者,言人之在世,其所以动而趋于死地者,皆在此一念之初,才把得不定,动即趋于死地矣。动非动静之动,乃动辄之动也。之,往也。死地,死所也。夫何故者,发问之辞也。此数语为今古养生者学问之祖,故老子于此说得亦郑重。生者,我所以生也。生生者,我所以养其生也。养其生而过于厚,所以动即趋于死地。此亦轻其身而后身存,无而后能有,虚而后能盈,损而后能益之意。说到此处,又提起个盖闻,言我闻古之善养生者,虽陆行于深山而不遇兕虎,入于军旅之中而不被兵甲,惟其无心则物不能伤之。兕所以不能触,虎所以不能害,兵所以不能伤,惟其无心故也。庄子曰: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亦是此意。夫何故,又发一问,言物之所以不能伤者,以我能虚、能损、能无,而无所谓死地也。此章凡下两个夫何故,其意甚郑重,乃老子受用之妙处,所以如此申言之。昔有某寺,前一池,恶蛟处之,人皆不敢近。一僧自远来,初不之知,行至池边,遂解衣而浴。见者告之曰:此中有蛟甚恶,不可浴也。僧曰:我无害物之心,物无伤人之意。遂浴而出。老子之说似于虚言,以此而观,则其言亦不虚矣。
道生之章第五十一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道,自然也,无也,凡物皆自无而生,故曰道生之。德则有逵矣,故曰畜之。畜者,有也。物则有形矣,故曰物形之。势则有对矣,故曰势成之。阴阳之相偶。四时之相因,皆势也。莫之命者,犹曰莫之为而为也,非有所使然,则为常自然矣。尊贵者,言其超出乎万物之上也。命或作爵,非也。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皆言既生既有之后,其在天地之间,生生不穷,皆造化之力也。然造物不有之以为有,不恃之以为功,虽为之长,而无主宰之心,此所以为玄妙之德。玄德,即造化也。前章言失道而后德,此言道生德畜、尊道贵德,则此章德字比前章又别,读《老子》者不可如此拘碍。
天下有始章第五十二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即有名万物之母也。母,造化也。子,万物也。知有造化而后知有万物,知有万物又当知有造化,盖言无能生有,有出于无,知有者不可以不知无。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亦是此意。没身不殆者,言如此则终身无危殆之事也。兑,口也,人身则有口,人家则有门,皆以喻万物所自出之地,前言玄牝便是此意。塞其兑,闭其门,藏有于无而不露也。不勤,不劳而成功也。开其兑,出而用之也。济其事,用之而求益也。济,益也。如此,则其危不可救矣。所见者大,能敛而小,则为至明。所主者刚,退而守柔,则为至强。即不自见故明,不自矜故长也。光者,明之用;明者,光之体。用其光而归之于明,则无殃咎矣。知用而不知藏则遗殃之道也。袭者,藏也。常者,不易也。袭常者,言藏其用而不穷也。常或作裳,非。
使我介然章第五十三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资财有余,是谓盗夸。非道哉。
介然,固而不化之意。至道无知无行,若固执而不化,有知而有行,则几所施为皆有道者之所畏也,故曰惟施是畏。夷,平也。大道甚平,人之求道不知适正,好行斜径之路。譬如有国家者,治其朝廷则甚整。除,治也,为宫室台榭之类也。朝廷虽美,而田亩皆芜,仓廪皆虚,而且以文采为服,佩带利剑,厌足饮食,积其资财,务为富强,此如盗贼之人自夸其能,是岂可久也。譬喻语也,言人不知大道,而自矜聪明,自夸闻见,此好径之徒也,岂知至道,故曰非道哉。老子之文,如此等处可谓工绝。
善建不拔章第五十四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辗。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国,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建者无不拔,抱着无不脱,建德而抱朴,则不拔不脱矣。有子孙之家,祭祀必不辍。道生一、一生一不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而不穷,亦犹子孙之嗣其家也。此三句皆是设喻,以言道虽无有而实长存也。修诸身则实而无伪,修诸家则积而有余庆,修诸乡则为一乡之所尊,修诸国则其及人者愈盛,修诸天下则其及人也愈徧。长,尊也。丰,盛也。普,徧也。即吾一身而可以观他人之身,即吾之一家而可以观他人之家,即吾之一乡而可以观他人之乡。推之于国于天下皆然,言道之所用皆同也。以此者,道也。以道而观,则天下无不然。
含德之厚章第五十五
含德之厚,皆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隘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含德,藏蓄而不露也。厚者,至也。含德而极其至,则如赤子然。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言物不能伤之也,亦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之意。赤子之骨至弱,其筋至柔,而手之所握甚固。未知有雌雄之事,而其`亦作者,精气盛也。`,赤子之命原也。终日虽号而其嗌不嗄者,心无喜怒,气本和也。嗌,咽喉也。嗄,气逆也。赤子纯一专固,故能如此,而有道者亦然,只是不动心也。和者,纯气之守也,知此至和之理则可以常久而不易矣,知此常久之理可谓明于道矣。生不可益,强求益之则为殃矣。祥,妖也,故曰益生曰祥。《传》曰:是何祥也?即此祥字之意。以心使气,是志动气也。强者,暴也,暴则非道矣,故曰心使气曰强。以此为强,无有不折,如物之壮,无有不老,此皆不谓之道。早已,速已之而勿为也。已者,止也,三句已见第三十章。
知者不官章第五十六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谓道不可容言也。又塞兑闭门,而藏之于密。必挫其锐而磨砻之,使无圭角。必解其纷而条理之,使不紊乱。必和光同尘,而不自眩露。此所谓至玄,至妙、同然而然之理也。有此玄同之道,则天下不可得而亲,又不可得而疏,言其超出于亲疏利害贵贱之外也,此道之所以为天下贵也。
以正治国章第五十七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民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以正治国,言治国则必有政事。以奇用兵,用兵则必须诈术,二者皆为有心。无为而为,则可以得天下之心,故曰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有心之不可,而无心之为可?以此道也。忌讳,防禁也。利器,人世便利之用也。技巧,工匠之巧也。奇物,如桔槔机械等物是也。机心既胜,机事愈生。故法令愈明,而盗贼愈盛。此言有心之害,皆譬喻语也。故古之圣人但曰无为好静,无事无欲,而天下自治矣。圣人云又见后章。
其政闷闷章第五十八
其政闷闷,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民之迷,其日固已久矣。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闷闷者,不作聪明也。察察者,烦碎也。醇醇,自乐也。缺缺,不足也。此亦有心则为害,无心则自治之意。祸福无常,更相倚伏,孰知其所极止?正者,定也。其无正耶,言倚伏无穷,不可得而定也。天下之事,奇或为正,正或为奇,善或为妖,妖或为善,是非利害,莫不皆然,此亦祸福倚伏之意。世人迷而不知,徒分奇正,徒分妖善。其迷盖非一日矣。惟圣人之为道,虽有方而无隅,虽有康而不刿,虽直而不可伸,虽光而不见其耀。割,削也,无隅则不削矣。廉,上廉远地之廉。不刿,不伤也,廉利则易伤。肆,伸也,不伸不见其直也。耀,光之焰者也,此者藏有于无之意。
治人事天章第五十九
治人事天,莫如啬。夫惟啬,是以早复,早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啬者,有余不尽用之意。啬则能有而无,能实而虚,宜其可以治人,宜其可以事天。早复者,言啬则归复于根。极者,早矣,早,不远也。复,返本还元也。德至此,则愈积愈盛矣。重,愈积之意也。克,能也。德愈盛,则于事无不可能也。莫知其极者,用之不穷也。用之不穷,则可以为国而长久。母者,养也,以善养人者,服天下也。治国者如此,养生者亦如此。养生而能音,则可以深其根,固其柢,可以长生,可以久视。根柢,元气之母也。久视,精神全可以久视而不瞬也。今之服气者,或有此术,虽非老子之学,可以验老子之言。此章乃以治国喻养生也。
治大国章第六十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此章先顿一句,以言不扰之意。烹小鲜者,搅之则碎。治国者,扰之则乱。清净无为,安静不扰,此治国之道也。既提起一句如此,下面却言三才之道,皆是不扰而已。以道莅天下,此天下字,包三才而言之。凡在太虚之下,临之以道,天则职覆,地则职载,圣人则职教,三者各职其职而不相侵越,则皆得其道矣。神,阳也。鬼,阴也。不曰阴阳而曰神鬼,此正其著书立言之意,不欲尽显露也。其鬼不神者,言地主于阴,而不干于阳。非其鬼不神者,言不特地为然也。地尽地之道,不干于天,而天尽天之道,亦不干于人,故曰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者,言非特天尽天之道,而不干于人;圣人亦尽圣人之道,而不干于天地也。幽则为阴阳,明则为圣治,此两者自不相伤,则其德皆归之。言天地得自然之道,圣人亦得自然之道,各有其德,而不相侵越,故曰交归之。不相伤者,不相侵也,圣人亦不伤之。下一本多一民字,误也。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三竟
#1与:原本作“誉”,据影宋本改。
#2死地:原本作“所地”,据影宋本改。
5-道德真经口义卷之四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四
大国者下流章第六十一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以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为下。
此章借大国小国之得所欲,以喻知道之人,宜谦宜静,非教人自下以取胜也。三代而下,世有取国之事,故因其所见以为喻尔。下流者,自处于卑下也。大国之人能自卑下,则可以合天下之交,譬如牝者以静而胜其牡也。自下者以静为道,故曰以静为下。以大取小曰以取,以小取大曰而取,此两句文字亦奇特。大国之意,不过欲兼畜天下之人,以为强盛;小国之意,不过欲镌刺求入于人。二者皆非自下不可,惟能自下,则两者皆得其欲。然则知道之大者,必以谦下为宜矣。此句乃一章之结语,其意但谓强者须能弱,有者须能无,始为知道。一书之主意,章章如此,解者多以其设喻处作真实说,故晦庵有老子劳攘之论。独黄茂材解云,此一章全是借物明道。此语最的当,但不能推之于他章,故亦有未通处。
道者万物之奥章第六十二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也?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道者万物之奥,此提起一句,赞美言之也。此下却言道在天下,人人有之,无智无愚。其为善人者,有道之人固宝之爱之矣。其不善人者,有道之人亦保合容之。此即中以养不中之意。市,人之相与以利交也,亦能为美言以相悦。一乡之间,才有一善可尊者,人亦推敬之,可以加于人之上。以此而观,则此性之善,何尝绝于天下。然则人之不善者,知道之士其可弃之耶?美言可以市,市者,自售也,如今药家有曰不欺广惠者,是以美言自售也。尊行可以加人,如乡落之间,或有长厚者,或有好善者,其乡人亦未尝不称尊之。此二句,盖谓虽庸人亦未尝不知此道之为善。拱璧以先驷马,聘贤之礼也。卑辞厚礼求贤,而致之三公之位,不若能虚能谦以求此道,故曰不如坐进此道。且古之以此道为贵者何也?求则得之,道本在我,为仁由己,由人乎哉。有罪以免者,言一念之善,则可以改过。即恶人斋戒沐浴,可以事上帝也。不曰者,如谓诗不云乎。道无贤愚,悟则得之,此所以为可贵,故曰故为天下贵。
为无为章第六十三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无为而后无不为,故曰为无为。无所事于事,而后能集其事,故曰事无事。无所着于味,而后能知味,故曰味无味。能大者必能小,能多者必能少,能报怨者必以德,能图难者必先易,能为大者必先于其细。自味无味以下,皆譬喻也。难事必作于易,大事必作于细,只是上意申言之也。圣人不自大,而能谦能卑,所以成其大。轻诺者多过当,故铃至于失信。以易心处事者,多至于难成。此亦借喻语也,但添一夫字,其意又是一转。前言易矣,恐人以轻易之心视之,故如此斡转曰易,非轻易也。圣人犹以难心处事,遂至于无难,况他人乎。此意盖谓前言易者,无为无事而易行也,非以轻易为易也。
其安易持章第六十四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方其安时,持之则易;及至于危,则难持矣。事之未萌,谋之则易;及其形见,则难谋矣。脆而未坚,攻则易破;及其已坚,则难攻矣。迹之尚微,攻之易散;及其已盛,则难散矣。事必为于未有之先,治必谋于未乱之始。合抱之木,其生也,必自毫末而始;九层之台,其筑也,必自一篑之土而始;千里之行必自发足而始。凡此以上,皆言学道者必知几。此几字,有精有粗,如十三之一亦饯也,无始之始亦几也,自然之然亦几也。至于为至于执,则皆有迹矣,故曰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圣人为以不为,执以无执,故无败无失。凡人之从事于斯世,其所为之事,皆有可成之几而常败之者,不见其几而泥其迹也。不求事之终,而致慎于事之始,则无败事矣。众人之所不欲者,圣人欲之;众人之所贵者,圣人不贵之。难得之货,借喻语也。众人之所不学者,圣人学之;众人之所过而不视者,圣人反而视之。复,反也。此亦借喻语也。圣人惟其如此,于事事皆有不敢为之心,而后可以辅万物之自然。
古之善为道章第六十五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
聪明道之累也。圣人之教人,常欲使之晦其聪明,不至于自累,故曰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愚字下得过当,秦之愚黔首,此语误之。故晦翁所以谓之劳攘也。智巧多,则民愈难治,故以智治国者,反为国之害。盖上下相寻,皆以知巧,则乱之所由生,故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两者,智与不智也。能知智之为贼,不智之为福,则亦可以为天下法矣。能知此法,则可谓之玄妙之德。深矣远矣者,欺美之辞也。反者,复也。与万物皆反复而求其初,则皆归于大顺之中矣。大顺,即自然也。
江海为百谷王章第六十六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百谷之水,皆归之江海。江海为百谷之尊,而乃居百谷之下,此借物以喻。自卑者人高之,合后者人先之之意。以言下之如曰愚夫愚妇一能胜予是也。以身后之稽乎众,合己从人是也。圣人非歌上民,欲先民而后为此也。其意盖谓虽圣人欲处民上民先,犹且如此,况他人乎?语意抑扬稍过当耳。圣人虽处天下之上,而民不以为压己。虽居天下之前,而民不以为害己。举天下皆乐推之而不厌者,以圣人有不争之道,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不重,不厌也。一章三是以,亦犹《系辞》一章数是故也。
天下皆谓章第六十七
天下皆谓我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我有三宝,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大似不肖,当时有此语也,故老子举以为喻,亦前章不谷孤寡之意。天下皆谓者,言天下皆有此常语也。夫惟大#1,故似不肖,至大者,必以至小之心处之。肖,象也。慊然似无所肖象,自小之意也。若自以为有所肖象,则为细人矣,非大人之量也。此二句乃老子以当时俗语如此发明也。一本于谓我下添道字,其细下添也夫字,皆误也。三宝,其道可宝而用之也。我有者,人人有贵于己也。惟慈故能勇,惟俭故能广,惟能不敢先,故为天下之长。《左传》曰:晋公子广而俭。正用此语。敛,收敌也。广,开豁也。亦小而后能大之意。器,形也,成器即成形也。凡在地之成形者,我皆为之长,故曰成器长。今人舍慈而用其勇,舍俭而用其广,舍后而用其先,此非保身之道也,故曰死矣。战,交物而动也,犹庄子曰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也。守,犹庄子曰纯气之守也。人能以慈为主,则外可胜物,内可自守,故曰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救,佑助也。卫,自卫其身也。能以慈卫,天所佑也。此语隐然,有讥责今人不能之意。能者天诱其衷#2,则不能者天夺之监矣。前言三宝,此举其一能慈,则二者在其中矣。
善为士章第六十八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士,士师之官也。武,犹曰健吏也。作士明刑,岂以健吏。战而怒,忿兵也。不与,不与物为对也。用人为之下,即前章以下取国之意。四者之善,皆不争之喻也。不争之德,可以配天,可以屈群力用天下,自古以来无加于此,故曰古之极。
用兵有言章第六十九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一及者胜矣。
用兵有言者,亦举当时之语以为喻也。用兵者,不敢为主而为客,重于进而易于退,以不行为行,以不攫为攘,以无求敌而引敌,以无执而为执,此皆兵家示怯示弱,以误敌之计。仍,引也,引敌致师也。如此用兵,方有能胜之道。若轻敌而自矜自眩,则必至于丧败。不争而胜宝也,轻敌以求胜则丧其宝矣。故两敌之国抗兵以相加,能自哀者常胜。哀者,戚然不以用兵为喜也。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则非哀者矣。此章全是借战事以喻道,推此,则书中借喻处,其例甚明。
吾盲甚易知章第七十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之人莫有知者,莫有行者,此欺时之不知己也。宗,主也,君亦主也。众言之中有至言,故曰言有宗。举世之事,道为之主,故曰事有君。世无知至言至道之人,所以莫有知我者,故曰夫惟无知,始不我知。既言天下不我知矣,又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此即前章不笑不足以为道之意。圣人之道,足于己而不形于外,犹被褐而怀玉,故人不得见之也。
知不知章第七十一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于其至知,而若不知,此道之上也。于不可知之中,而自以为知,此学道之病也。人能病其知之为病,则无此病矣。圣人之所以不病者,盖知此知之为病而病之,所以不病。此一章文最奇,或以上为尚,又于首句添两矣字,误矣。
民不畏威章第七十二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无狭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惟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不畏刑者常遭刑,章首之言借喻也。居,广居也。生,长生久视之理也。人皆自狭其所居,自厌其所生,不安于退而务进,不观于无而惑于有,是自狭也,自厌也。无者,戒敕之辞,言才可如此也。夫惟不厌者而能久安,故曰是以不厌,只就下句紬绎。一厌字不及狭字文法也。圣人虽知道,而若不自见,然能晦也。虽爱其身,而若不自贵,然能谦能贱也。去彼者,去众人狭厌之心。而自取足于斯道也,故曰取此。
页于敢章第七十三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勇于敢为者,必至于自笺其身。临事而惧,是勇于不敢也。活者,可以自全也。敢者之害,不敢者之利,二者甚晓然。天道恶盈而好谦,则勇于敢者,非特人恶之,天亦恶之也。而世之人未有知其然者,故曰孰知其故,欺世人之不知也。圣人犹难之者,言圣人于此,亦以此道为难能也。天惟不争,而万物莫得而传之;天惟不言,而自有感应之理;阴阳之往来,不待人召之而自至。坦然,简易也。干以易知,坤以简能,即坦然善谋之意也。天道恢恢,譬如网然,虽甚疏阔而无有漏失者,言善恶吉凶,无一毫不定也。圣人之于道,虽以无为不争,而是非善否,一毫不可乱。此数句又以天喻道也。
民不畏死章第七十四
民不畏死,奈何以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手矣。
此章言人之分别善恶。自为好恶,至于泰甚者,皆非知道也,故以世之用刑者喻之。言用刑者不过以死惧其民,而民何尝畏死。使民果有畏死之心,则为奇寰者,吾执而刑之,则自此人皆不敢为矣,故曰吾得执而杀之,孰敢。今奇寰者未尝不杀,而民之犯者曰众,则民何尝畏死哉?司杀者,造物也。天地之间为善为恶,常有造物者司生杀之权,其可杀者造物自杀之,故曰常有司杀者杀。为国而切切于用刑,是代造物者司杀也。以我之拙工,而代大匠斲削,则鲜有不伤其手者,此借喻之中又借喻也。此章亦因当时嗜杀,故有此言,其意亦岂尽废刑哉?天讨有罪,只无容心可矣。
民之饥章第七十五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惟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食税之多,言取于民者太过也。上之有为,言为治者过用智术也。上贵利则民愈饥,上好智则民愈难治,此两句亦借喻也。凡人过于自爱,反以丧其身,饮食太多,亦能生病,此其一也。过于自爱自养,欲以谋生,故曰求生之厚。轻用其身以自取死,故曰轻死。忘其身而后身存,故曰无以生为者,贤于贵生。贵生,犹前章曰益生,求生之厚者也。贤,犹胜也。
人之生章第七十六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共。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柔弱、坚强,皆借喻也。老子之学主于尚柔,故以人与草木之生死为喻。徒,类也。是以而下,又以兵与木而喻之。兵之恃强者必不胜,木之初生者皆柔,久而坚强,至于拱把,则将枯矣。故知道者以柔弱为上,坚强为下。共,犹宰上木拱之拱也。
天之道章第七十七
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天之道恶盈而好谦,犹弓之张者,不久则必弛也。高者必至于自抑,有余者必至于自损,而自下者必举,自屈者必伸,自损者必益,是天之于物,每每然也。而人之为道,何为而不然,乃欲损人而益己,不足,而为一己之有余唯有道之人,乃能损我之有余以奉天下,故曰孰能有余以奉天下,惟有道者。《易》言损益,亦是此意,此亦借以喻道也。圣人所以虽有为于天下,而不以自恃,虽功成而不居其功,虽有至贤之行,而不欲以此自见。此为道日损,必至于损之而又损也。
天下柔弱章第七十八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3,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故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水为至弱,而能攻坚强,世未有能胜之者。千金之堤,败于蚁穴之漏,是弱之胜强者。无以易于水也,故曰其无以易之。弱能胜强,柔能胜刚,如水之易见,人莫不知之。而至道在于能柔能弱者,莫之能行也,故古之圣人常有言曰:能受一国之垢者,方可为社稷主,能受一国之不祥者,方可为天下王。此即知其荣,守其辱之意。不祥者,不美之名也。盖位至高者,不可与天下求胜,须能忍辱,则可以居人之上。垢与不祥,不可受之受也,似反一世之常言,其实正论,故曰正言若反。圣人云三字自佳,一本以云为言误也。
和大怨章第七十九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恩怨两忘,方知至道。人有大怨于
我,而必欲与之和,虽无执怨之心,犹知怨之为怨,则此心亦未化矣。虽曰能与之和,此心未化,则余怨尚在,安得谓之善道,此诚至理之言,亦借喻也。左契者,如今人合同文字也,一人得左,一人得右,故曰左契。此契在我,则其物必可索,圣人虽执此契,而不以索于人,忘而化也,此亦借喻之语。有德者则司主此契而无求索之心,无德者则以明白为主。彻,明也,犹今人言必与之讨分晓也。有德司契者,善人也。天虽无私亲,而此等有德之人,天必佑之,故曰常与善人。
小国寡民章第八十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小国寡民,犹孟子言得百里之地,皆可以朝诸侯,一天下之意。老子盖曰,有道之人若得至小之国,不多之民井而居之,使有什伯,如今人之保伍也,人人皆有可用之器,而不求自用。是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而安于自退也。重死而不远徙,小人皆畏罪不为恶,而各安其居也。虽有舟舆,无所乘之,不致远以求利也。虽有甲兵而不陈列,不恃力以求胜也。合书契而用结绳,复于素朴也。甘食美衣,安居而乐俗,邻国虽近,鸡狗之声虽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各自足而不相求也。此老子因战国纷争,而思上古淳朴之俗,欲复见之也。观其所言,亦有自用之意。
信言不美章第八十一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真实之言,则无华采;有华采者,非真实之言也。庄子曰:言隐于荣华。即此意也。善,纯也。纯德之人则无所容言,又何辫乎?好辫则非纯德者矣。知道之知,不以博物为能,以博物为夸,非知道者也。圣人之道,虚一而已,何所积乎?未尝不为人也,而在己者愈有;未尝不与人也,而在己者愈多。其犹天道然,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为人、与人,言以道化物也。天之道虽有美利,而不言所利,则但见有利而无害。才有利之之名,则害亦见矣。圣人之道无为而无不为,而未尝自恃其有,故不与物争,而天下莫能与争。一书之意,大抵以不争为主,故亦以此语结之。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四竟
#1夫惟大:“夫”原作“大”,据影宋本改。
#2天诱其衷:“衷”原作“重”,据影宋本改。
#3攻:原本作“功”,据影宋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