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翼(焦竑)
经名:老子翼。明焦竑编撰。六卷。底本出处:《续道藏》。参校本:与求备齐影印明万历十六年王元贞刊本(简称万历本)。
老子翼卷之一
上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可道如礼不虚道之道。常者,恒久不变也。母者,言物自此生也。欲如性之欲也之欲,犹意也,情也。徼窍通,物所出之孔窍也。又边际也,归也。陈景元曰:大道边有小路曰徼。丁易东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或以无名有名为读,或以无与有为读。然老子又曰:道常无名,始制有名。是可以无与有为读乎?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有常无、常有为读者,有无欲、有欲为读者。庄子曰:建之以常无有。正指老子此语,则於常无常有断句似也。然老子又曰:常无欲,可名於小。是又不当以庄子为证。据老子以读老子可也。
苏注:莫非道也。而可道不可常,惟不可道,而后可常耳。今夫仁义礼智,此道之可道者也。然而仁不可以为义,而礼不可以为智,可道之不可常也。惟不可道,然后在仁为仁,在义为义,礼智亦然。彼皆不常,而道常不变,不可道之能常如此。夫道不可道,况可得而名之乎?凡名皆不可道者也。名既立,则圆方曲直之不同,不可常矣。自其无名,形而为天地,天地位而名始矣。自其有名,播而为万物,万物育而名不可胜载矣。故无名者道之体,而有名者道之用也。圣人体道以为天下用,入於众有而常无,将以观其妙也。体其至无而常有,将以观其徼也。若夫行於徼而不知其妙,则粗而不神。留於妙而不知其徼,则精而不变矣。以形而言有无,信两矣。安知无运而为有,有复而为无,未尝不一哉。其名虽异,其本则一,知本之一也,则玄矣。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极也。言玄则至矣,然犹有玄之心在焉。玄之又玄则尽矣,不可以有加矣,众妙之所从出也。
笔乘:徼读如边徼之徼,言物之尽处也。晏子曰:徼也者,德之归也。列子曰:死者,德之徼。皆指尽处而言。盖无之为无,不待言已。方其有欲之时,人皆执以为有,然有欲必有尽,及其尽也,极而无所更往,必复归於无,斯与妙何以异哉。故曰此两者,同谓之玄。虽然老子亦不得已为未悟者言耳,实非合有以求无也。苟其舍有以求无,则是有外更有,无安得为无?盖当其有时,实未尝有,此乃真无也。故不灭色以为空,色即空,不捐事以为空,事即空。不然,其所谓无者为对有之无,而所谓有者为对无之有,亦恶得谓之常无常有哉。噫,安得知常者而与之一论此。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倾,不平也。生成形#1倾和随皆以喻美恶善不善相形而有。处,上声。夫,音符。
苏注:天下以形名言美恶,其所谓美且善者,岂信美且善哉。彼不知有无、长短、难易、高下、声音、前后之相生相夺,皆非其正也。方且自以为长,而有长於我者临之,斯则短矣。方且自以为前,而有前於我者先之,斯则后矣。苟从其所美而信之,则失之远矣。当事而为,无为之之心,当教而吉,无言之之意。夫是以出于长短之度,离于先后之数,非美非恶,非善非不善,于天下何足以知之。万物为我作,而我无所辞。我生之为之,而未尝有,未尝恃。至于成功,亦未尝以自居也。此则无为不言之报,圣人且不知其为美且善也,岂复有恶与不善继之哉。圣人居于贫贱而无贫贱之忧,居于富贵而无富贵之累,此所谓不居也。我且不居,彼尚何从去哉,此则居之至也。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治,去声。无知之知,如字。知者之知,去声。夫,音符。王辅嗣曰:心怀智,腹怀食,虚有智而实无知也。骨无知以干,故强之。志生事以乱,故弱之。
苏注:尚贤,则民耻#2于不若而至于争。贵难得之货,则民病于无有而至于盗。见可欲,则民患于不得而至于乱。虽然天下知三者之为患,而欲举而废之,则惑矣。圣人不然,未尝不用贤也,独不尚贤耳。未尝弃难得之货也,独不贵之耳。未尝去可欲也,独不见之耳。夫是以贤者用而民不争,难得之货、可欲之事毕效于前,而盗贼祸乱不起。是不亦虚其心而不害腹之实,弱其志而不害骨之强也哉。今将举贤而尚之,宝货而贵之,衒可欲以示之,则是心与腹皆实也。若举而废之,则是志与骨皆弱也。心与腹皆实则民争,志与骨皆弱则无以立矣。不以三者衒之,则民不知所慕,澹然无欲,虽有智者,无所用巧矣。即因三者之自然而不尚、不贵、不见,所谓为无为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3。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冲本作盅,器之虚也。李约云:帝,生物之主也,群化皆处后,唯道独居其先。象,似也。道性谦,故不言定处其先而云似。
苏注:夫道冲然至无耳,然以之适众有,虽天地之大,山河之广,无所不遍,以其无形,故似不盈者。渊兮深眇,吾知其为万物宗也,而不敢正言之,故曰似万物之宗。人莫不有道也,而圣人能全之。挫其说,恐其流于妄也。解其纷,恐其与物构也。不流于妄,不构于物,外患已去而先生焉,又从而和之,恐其与物异也。光至洁也,尘至维也,虽尘无所不同,恐其弃万物也。如是而后全,其湛然常存矣。虽存而人莫之识,故曰似或存耳。道虽常存,终莫得而名,然亦不可谓无也,故曰此岂帝之先。帝矣而又先于帝,则莫或先之者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橐,他各反。橐籥,冶铸所用,致风之器也。橐者外之椟,所以受钥也。钥者内之管,所以鼓橐也。屈,郁也,抑而不申之意。数音朔,屡也。
苏注:天地无私而听万物之自然,故万物自生自死,死非吾虐之,生非吾仁之也。譬如结刍以为狗,设之于祭祀,尽饰以奉之,夫岂爱之?时适然也。既事而奔之,行者践之,夫岂恶之?亦适然也。圣人之于民亦然,特无以害之,则民全其性,死生得丧,吾无与焉。虽未仁之,而七亦大矣。排之有橐与钥也,方其一动,气之所及,无不靡也,不知者以为机巧极#4矣。然橐籥则何为哉?盖亦虚而不屈,是以动而愈出耳。天地之间,其所以生杀万物,雕刻众形者,亦若是而已矣。见其动而愈出,不知其为虚中之报也,故告之以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之不穷也。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谷喻也,以其虚而能受,受而不有,微妙莫测,故曰谷神。牝能生物,犹前章所谓母也。谓之玄牝,亦幽深不测之意。南君采曰:老子书其遣词多变,文以叶韵,非取义于一字之间也。如是谓玄牝,则读牝如匕,以叶上句。曰玄牝之门,则特衍其词,与下句相叶。或随语生解,既什玄牝,又指一处为玄牝之门,则失之矣。
苏注:谷至虚而犹有形,谷神则虚而无形也。虚而无形,尚无有生,安有死耶?谓之谷神,言其德也。谓之玄牝,言功也。牝生万物而谓之玄焉,言见其生之而不见其所以生也。玄牝之门,言万物自是出也。天地根,言天地自是生也。绵绵,微而不绝也。若存,存而不可见也。
能如是,虽终日用之而不劳矣。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苏注:天地虽大而未离于形数,则其长久盖有量矣。然老子之言长久极于天地,盖以人所见者言之耳。若夫长久之至,则所谓天地始者是也。天地生物而不自生,立于万物之外,故能长生。圣人后其身而先人,外其身而利人,处于众人之表,故能先且存。如使天地与物竞生,而圣人与人争得,则天地亦一物耳,圣人亦一人耳,何以大过之哉。虽然彼其无私,非求以成私也,而私以之成道,则固然耳。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处,上声。恶,去声。几,平声。治,去声。夫,音符。尤,过也。
苏注:《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天以一生水。盖道运而为善,犹气运而生水也,故曰上善若水。二者皆自无而始成形,故其理同。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利,而水亦然。然而既已丽于形,则于道有间矣,故曰几于道。然而可名之善,未有若此者也,故曰上善。避高趋下,未尝有所逆,善地也。空虚静默,深不可测,善渊也。利泽万物,施而不求报,善仁也。圆必旋,方必折,塞必止,决必流,善信也。洗涤群秽,平准高下,善治也。遇物赋形#5而不留于一,善能也。冬凝春泮,涸溢不失节,善时也。有善而不免于人非者,以其争也。水唯不争,故兼七善而无尤。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揣,初委反。遗,唯季反。持而盈之,谓盈而持之也。揣而锐之,谓锐而揣之也。古文多倒语耳。惧其溢而左右以枝之曰持,惧其折而节量以治之曰揣。
苏注:知盈之必溢而以持固之,不若不盈之安也。知锐之必折而以揣先之,不知揣之不可必恃也。若夫圣人有而不有,尚安有盈?循理而后行,尚安有锐?无盈则无所用持,无锐则无所用揣矣。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四时之运,成功者去。天地尚然,而况于人乎?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6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载,乘也。营如经营怔营之营。《白虎通》曰:营营,不定貌。是也。营魄虽滞,载而乘之,言无住着也。训营为魂、为卫、为止,皆于义未协。言魂#7载魄者虽近,但不曰魂载魄,而曰载营魄,后人亦何从而知其指言魂也,况以此载彼,离而二之,亦非抱一之旨乎。涤如水之濯,除如粪之除。天门以此心而言,开阖以心之运动变化而言。庄子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本此。畜,许六反,养也。长,上声,宰制也。
苏注:魄之所以异于魂者,魄为物,魂为神也。《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魄为物,故杂而止。魂为神,故一而变。谓之营魄,言其止也。盖道无所不在,其于人为性,而性之妙为神。言其纯而未杂则谓之一,言其众而未散则谓之朴,其归皆道也,各从其实言之耳。圣人性定而神凝,不为物迁,虽以魄为合,而神所欲行,魄无不从,则神常载魄矣。众人以物役性,神昏而不治,则神听于魄,耳目困以声色,鼻口劳于臭味,魄所欲行而神从之,则魄常载神矣。故教之以抱神载魄,使两者不相离身,固圣人所以修身之要。至于古之真人,培根固带,长生久视,其道亦犹是也。神不治则气乱,强者好斗,弱者喜畏,不自知也。神治则气不妄作,喜怒各以其类,是之谓专气。神虚之至也,气实之始也。虚之极为弱,实之极为刚,纯性而亡气,是之谓致柔。婴儿不知好恶,是以性全。性全而气微,气微而体柔,专气致柔,如婴儿极矣。圣人外不为魄所载,内不为气所使,则其涤除尘垢尽矣。于是其神廓然,玄览万物,知其皆出于性,等观净秽,而无所瑕疵矣。既以治身,又惟其余以及人。虽于爱民治国,一以无心遇之。苟其有心,则爱民者适以害之,治国者适以乱之也。天门者,治乱废兴所从出也。既以身任天下,方其开阖变会之间,众人贵得而患失,则先事以徼福。圣人循理而知天命,则待唱而后和。《易》曰:先天而天弗违,非先天也;后天而奉天时,非后天也。言其先后常与天命会耳。不然,先者必蚤,后者必莫,皆失之矣。故所谓能为雌者,亦不失时而已。内以治身,外以治国,至于临变,莫不有道也,非明白四达而能之乎?明白四达,心也,是心无所不知,然而未尝有能知之心也。夫心一而已,苟又有知之者,则是二也。自一而二,蔽之所自生而愚之所自始也。今夫镜之于物,来而应之则已矣,又安得知应物者乎?本则无有,而以意加之,此妄之源也。其道既足以生畜万物,又能不有、不恃、不宰,虽有大德而物莫之知也,故曰玄德。
笔乘:古者魂魄或合而言之,左氏心之精爽是谓魂魄是也。或分而言之,左氏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是也。大氏清虚则魄即为魂,住着则魂即为魄。如水凝而为冰,泮则为水,其实一耳。夫魄之营营,日趋于有,而此云载.者,知七情无体,四大本空,如人载于车,舟载于水,乘乘然无所归也。如此则化有为无,涤情归性,众人离之而为二,我独抱之而为一,入道之要,孰切于此?专气致柔者,老子曰心使气曰强,庄子曰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盖心有是非,气无分别,故心使气则强,专于气而不以心间之则柔。夫专气致柔,所谓纯气之守也,非婴儿其孰能之?玄览,玄妙之见也。疵,病也。众人之疵粗而易除,学者之疵微而难遣。何以故?道之所谓疵,则学者狃之为独见者也。金屑虽精,内眼成翳,以觉为碍,以解为缚,可胜病乎?是故当涤除之也。老子之示人可谓尽矣,然智者除心不除事,昧者除事不除心,苟其误认前言,不至以輐断为学者几希。故又示之曰我言载营魄者,非拱默之谓也,即爱民治国而能无为也,所谓为无为也。专气致柔者,非郁闭之谓也,即天门开阖而能为雌也,所谓雄守雌也。涤除玄览者,非晦昧之谓也,即明白四达而能无知也,所谓知不知也。夫爱民治国,天门开阖,明白四达,其于生之畜之,为之长之,皆不废矣。而无为也,为雌也,无知也,则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者也,非玄德而何?关尹子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庄子曰:老子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其说亦甚明矣。绌老子者犹谓其弃人事之实而独任虚无也,则未考#8其文而先有意以诬之者耳,岂不妄哉。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毂,古木反,轮所辏也。《考功记》曰:毂也者,所以为利转也。当,平声。埏,始然反。埴,市力反。《考功记》曰:埏,和。埴#9,黏也。和水土烧以为陶也。半门曰户。牖,窗也。
苏注:竭知尽物以为器,而器之用常在无有中。非有则无无以致其用,非无则有无以施其利,是以圣人常无以观其妙,常有以观其徼。知两者之为一而不可分,则至矣。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令,并平声。爽,平声,差也。行,去声。鸠摩罗什曰:不知即色之空与声相空,与聋盲何异?为腹犹易艮其背之意,不为目犹阴符机在目之意。李约云:目无厌,圣人不为。腹知足,圣人为之。目视外,故云彼。腹实内,故云此。
苏注:视色听音尝味,其本皆出于性,方其为性而未有物也,至矣。及目缘五色,耳缘五音,口缘五味,夺於所缘而忘其本,则虽见而实盲,虽闻而实聋,虽尝而实爽也。圣人视色、听音、尝味皆与人同,至于驰骋田猎未尝不为,而难得之货未尝不用也。然人皆以为病,而圣人独以为福,何也?圣人为腹而众人为目,目贪而不能受,腹受而未尝贪故也。彼物之自外至者也,此性之凝于内者也。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
为吾之为,去声。贵大患若身,当云贵身若大患。倒而言之,古语类如此。
苏注:古之达人,惊宠如惊辱,知宠之为辱先也。贵身如贵大患,知身之为患本也。是以遗宠而辱不及,忘身而患不至。所谓宠辱非两物也,辱生于宠而世不悟,以宠为上,而以辱为下者皆是也。若知辱生于宠,则宠固下矣。故古之达人,得宠若惊,失宠若惊,未尝安宠而惊辱也。所谓若惊者,非实惊也,若惊而已。贵之为言难也。有身大患之·本,而世之士难于履#10大患,不难有其身,故圣人因其难于履息,而教之以难于有身。知有身之为难,则大患去矣。性之于人,生不能加,死不能损,其大可以充塞天地,其精可以蹈水火,入金石,凡物莫能患也。然天下常患亡失本性,而惟身之为见,爱身之情笃,而物始能息之矣。生死疾病之变攻之于#11内,宠辱得失之交撄之于外,未有一物而非患也。夫惟达人知性之无坏,而身之非实,忽然忘身,而天下之患尽去,然后可以涉世而无累矣。人之所以骛于权利,溺于富贵,犯难而不悔者,将以厚其身耳。今也禄之以天下,而重以身任之,则其忘身也至矣。如此而以天下与之,虽天下之大,不能患之也。
笔乘:人情率上宠而下辱,不知辱不自生,生于宠也,则宠为下矣。宠为下,故得宠失宠皆若惊。然惊者触于物而无着者也,过则虚矣。贵,重也,谓难之也。人情率有身而难患,不知患不自生,生于身也,无其身则无患矣。由此言之,世之上宠者,是上辱也,惊宠与辱同,则何辱?有身者是有大患也,贵身与贵患同,则何患?夫不以身视身,而以大患视身,无身者也,而顾可以无患,所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也。譬而言之,如不轻以身为天下者,天下反可寄,惜以身为天下者,天下反可托,则知不有其身,而其身反可保也。庄子曰: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之丹先。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夫王子搜恶为君,而越人愈迫欲得之,则不有其身而身可有也,复奚疑哉?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搏,音团,执也。诘,契吉反。皦,吉晓反,明也。
苏注:视之而见者,色也,所以见色者,不可见也。听之而.闻者,声也,所以闻声者,不可闻也。搏之而得者,触也,所以得触者,不可得也。此三者,虽智者莫能诂也,要必混而归于一,而可尔。所谓一者,性也。三者,性之用也。人始有性而已,既其与物构,然后分裂四出,为视为听为触,日用而不知反其本,非复混而为一,则日远矣。若推广之,则佛氏所谓六入皆然矣。《首楞严》有云:反流全一,六用不行。此之谓也。物之有形者,皆丽于阴阳,故上皦下昧,不可逃也。道虽在上而不皦,虽在下而不昧,不可以形数推也。绳绳,运而不绝也。人见其运而不绝,则以为有物矣,不知其卒归于无也。状,其着也。象,其微也。无状之状,无象之象,皆非无也。有无不可名,故谓之惚恍。道无所不在,故无前后可见。古者,物之所从生也。有者物之今,则无者物之古也。执其所从生,则进退疾徐在我矣。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强,其丈反。豫、犹皆兽名。豫,象属也。陇右谓犬为犹。象能前知,其行迟疑,犬先人行,寻又回转,故迟回不果谓之犹豫。俨,矜庄貌。涣,散也。木未斲曰朴。旷,空也。冬涉川,常难之也。畏四邻,慎自持也。俨若客,不敢僭也。冰将释,如恐陷也。若朴,质而无文章。若谷,虚而无所藏也。若浊,晦而不分明也。皆所谓强为之容也。能敝不新成,邵弁曰:能敝能不新,能成也。不盈则若敝缺,能敝也,无事更改能不新也,同然皆得能成也。纪甫曰:能读如耐,耐敝者虽旧不坏。新成,再造之也。
苏注:粗尽而微,微而妙,妙极而玄,玄则无所不通而深不可识矣。戒而后动曰豫,其所欲为,犹迫而后应,豫然若冬涉川远巡,如不得已也。疑而不行曰犹,其所不欲迟而难之,犹然如畏四邻之见之也。若客,无所不敬,未尝惰也。若冰将释,知万物之出于妄,未尝有所留也。若朴,人伪已尽,复其性也。若谷,虚而无所不受也。若浊,和其光,同其尘,不与物异也。世俗之士以物汨性,则浊而不复清,枯槁之士以定灭性,则安而不复生。今知浊之乱性也,则静之,静之而徐自清矣。知灭性之非道也,则动之,动之而徐自生矣。《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今所谓动者,亦若是耳。盈生于极,浊而不能清,安而不能生,所以盈也。物未有不敝者也。夫唯不盈,故其敝不待新成而自去。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开元疏:政者令必自来,如春秋致师之致。作,动也,如日出而作之作。芸芸,作之状也。常即常道之常。以其为万象主,故曰王。以其为众父父,故曰天。
苏注:致虚不极,则有未亡也。守静不笃,则动未亡也。丘山虽去,而微尘未尽,未为极与笃也。盖致虚存虚,犹未离有,守静存静,犹陷于动,而况其他乎?不极不笃而贵虚静之用,难矣。虚极静笃以观万物之变,然后不为变之所乱。知凡作之未有不复也,苟吾方且与万物皆作,则不足以知之矣。万物皆作于性,皆复与性,譬如华叶之生于根而归于根,涛澜之生于水而归于水。苟未能自复于性,虽止动息念以求静,非静也。故唯归根,然后为静。命者,性之妙也。性可言,至于命,则不可言矣。《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圣人之学道,必始于穷理,中于尽性,终于复命。仁义礼乐,圣人之所以接物也,而仁义礼乐之用,必有所以然者。不知其所以然而为之,世俗之士也。知其所以然而后行之,君子也。此所谓穷理。虽然尽心以穷理而后得之,不求则不得也。事物日构于前,必求而后能应,则其为力也劳,而其为功也少。圣人外不为物所敝,其性湛然,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物至而能应,此之谓尽性。虽然此吾性也,犹有物我之辨焉,则几于妄矣。君之命曰命,天之命曰命,以性接物而不知其为我,是以寄之命也,此之谓复命。方其作也,虽天地山河之大,未有不变坏。不常者惟复于性,而后湛然常存矣。不以复性为明,则皆世俗之智,虽自谓明,非明也。不知复性,则缘物而动,无作而非凶,虽得于一时,而失之远矣。方迷于妄,则自是而非,彼物皆吾敌,吾何以容?苟知其皆妄,则虽仇雠,将哀而怜之,何所不容哉?无所不容,则彼我之情尽,尚谁#12私乎?无所不公,则天下将往而归之矣。无所不怀,虽天何以加之?天犹有形,至于道则极矣,然而虽道亦不能复进于此矣。
笔乘:致虚而不知实之即虚,虚未极也。守静而不知动之即静,静未笃也。若此者,观无于无,而未尝于有观无故耳。试观万物,方其并作,若动且实,而实无纤毫动与实者。能如是观,是为观复。复者,复其始也。夫未能观复,即止动求静,欲静转动。当物芸芸,复归其根,则一切诸念,当处寂灭,不求静而自静,乃真静也。静则复命矣。不曰性而曰命者,性可言也,命不可言也。《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夫理性非不妙矣,而犹有妙在焉。举此而容之尽之,了不可得,斯为至命,则命又非性之方矣。有作又有变,复命则作而无作,谓真常,此非明者不能知也。知常则静则吉,不知常则妄作则凶。方其迷于妄也,自是而非彼,必不能容。知常#13则善恶两忘,是非无朕,何所不容哉。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即命也。至此于道乃全,而可以久,可以不殆,特其余事耳。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有不信。犹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不知有之一作下知有之,今从吴幼清本。
苏注:太上,以道在宥天下而未尝治之,民不知所以然,故亦知有之而已。其次以仁义治天下,其德可怀,其功可见,故民得而亲誉之。其名虽美,而厚薄自是始矣。又其次以政齐民,民非不畏也,然力之所不及,则侮之矣。吾诚自信,则以道御天下足矣。唯不自信而加以仁义,重以刑政,而民始不信。圣人自信有余#14,其于言也,犹然贵之,不轻出诸口,而民信之矣。及其功成事遂,则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六亲,王辅嗣云:父子兄弟夫妇也。孝慈,孝子慈孙也。
苏注:大道之隆也,仁义行于#15其中而民不知。大道废,而后仁义见矣。世不知道之足以澹足万物也,而以智慧加之,于是民始以伪报之矣。六亲方和,孰非孝慈?国家方治,孰非忠臣?尧非不孝也,而独称舜,无瞽史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独称龙逢、比干,无桀纣也。涸泽之鱼,相呴以沬,相濡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令,平声。属,之欲反。
苏注:非圣智不足以知道,使圣智为天下,其有不以道御物者乎?然世之人不足以知圣智之本而见其末,以为巧胜物者也,於是驰骋于其末流,而民始不胜其害矣。故绝圣奔智,民利百倍q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七义所以为孝慈矣。然及其衰也,窃仁义之名以要利于世,於是子有违父,而父有虐子,此则仁义之迹为之也。故绝仁弃义,则民复孝慈。巧所以便事也,利所以济物也,二者非以为盗,而盗贼不得则不行。故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世之贵此三者,以为天下之不安,由文之不足故也。是以或属之圣智,或属之仁义,或属之巧利,盖将以文治之也。然而天下益以不安,曷不反其本乎?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天下各复其性,虽有二者,无所用之矣。故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此则圣智之大,七义之至,巧利之极也。孔子以仁义礼乐治天下,老子绝而弃之,或者以为不同。《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虑后世也深,故示人以器而晦其道,使中人以下守其器,不为道之所眩,以不失为君子,而中人以上自是以上达也。老子则不然,志于明道而急于开人心,故示人以道而薄于器,以唯学者惟器之知,则道隐矣,故绝仁义,奔礼乐,以明道。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达者因似以识真,而昧者执似以陷于伪。故后世执老子之言以乱天下者有之,而学孔子者无大过。因老子之言以达道者不少,而求之于孔子者常苦其无所从入。二圣人者,皆不得已也,全于此叉略于彼矣。
老子翼卷之一竟
#1成形:原作“我妙”,据万历本改。
#2耿:原作“至”,据万历本改。
#3或存:原作“或行”,据万历本改。
#4极:原作“极”,据万历本改。
#5赋形:原作“赋知”,据万历本改。
#6无离:原作“无雌”,据万历本改。
#7魂:原作“魄”,据万历本改。
#8考:原作“放”,据万历本改。
#9坛:原作“地”,据万历本改。
#10履:原作“腹”,据万历本改。
#11于:原作“手”,据万历本改。
#12谁:原作“虽”,据万历本改。
#13知常:原作“知当”,据万历本改。
#14余:原作“徐”,据万历本改。
#15于:原作“臣”,据万历本改。
老子翼卷之二#1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兮若晦,寂兮无似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於人,而贵食母。
唯,上声。阿,乌何反。皆应声,唯恭而阿慢也。荒,广远也。怕,古泊字,静也。兆如龟兆之坼,动之微也。孩,小儿笑也,笑则情动而识生矣。有归必税驾而不乘,乘乘兮无所归,无住着也。马巨济曰:性无余欠,有余皆分外也。享太牢,登春台,则所得皆分外,故曰众人皆有余。遗,失也。沌如浑沌之沌,无知也,一作纯。小明为昭。察,苛细也。闷,莫奔反。顽,不知痛痒也。古谓都为美,郊为鄙。食,音嗣,食母,乳母也,见《礼记□内则篇》。
苏注: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不知性命之正,而以学求益,增所未闻,积之不已而无以一之,则以圜害方,以直害曲,其中纷然不胜其忧矣。患夫学者之至此,故曰绝学无忧。若夫圣人未尝不学,而以道为主,不学而不少,多学而不乱,廓然无忧,而安用绝学邪?学者溺于所闻而无以一之,则唯之为恭,阿之为慢,不可同日言矣,而况夫善恶之相反乎?夫唯圣人知万物同出于性,而皆成于妄,如画马牛,如刻虎竞,皆非其实,愍焉无是非同异之辨,孰知其相去几何哉?苟知此矣,则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无足怪矣。圣人均彼我,一同异,其心无所复留,然岂以是忽遗世法#2,犯分乱理而不顾哉?人之所畏,吾亦畏之,人之所为,吾亦为之,虽列于君臣父子之间,行于礼乐刑政之域,而天下不知其异也。其所以不婴于物者,惟心而已。人皆狗其所知,故介然不出畦吵。圣人兼涉有无,无入而不可,则荒兮其未可央也。人各溺于所好,其美如享太牢,其乐如春登台,嚣然从之而不知其非。唯圣人深究其妄,遇之泊然不动,如婴儿之未能孩也,乘万物之理而不自私,故若无所归。众人守其#3所知,各自以为有余。圣人包举万物而不主于一,超然其若遗也。沌沌,若愚而非愚也。世俗以分别为知,圣人知群妄之不足辨也,故其外若昏,其中若闷。忽焉若海,不见其津涯。漂然无定,不见其宿止也。人各有能,故世皆得而用之。圣人才全德备,若无所施,故疑于顽鄙。道者,万物之母。众人狥物忘道,而圣人脱遗万物,以道为宗,譬如婴儿无所杂食,食于母而已。
笔乘:人之为学,忧不得善也。吾能绝学,则奚忧之有?然非强绝也,知性本无善也,彼为学者虽异于恶,而离性则一,其少异者如唯与阿之间耳。夫以善恶之同,而圣人亦不废善者,盖人之所畏,不得不畏,所谓吉凶与民同患也。至其心游于性初,方且荒兮未央,而岂若善之有涯涘可限量哉?故人之乐善,如享太牢,春登台,而我独泊兮如婴儿之未孩,无朕兆#4也。乘乘者,无所归,无栖泊也。人之得善皆有所止,而我独若遗,若愚人之沌沌,无知识也。人皆昭昭察察皆若有所以,而我独昏也,闷闷也,忽兮若海,漂兮无所止也,此岂圣人真顽且鄙哉?以众皆逐其子,我独贵其母,不能不与众异耳。盖性无善恶,而善恶万法皆从此而生,故谓之食母。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孔,大也。窈,乌了反。恍惚、窈冥
皆不可见之意。邓锜云:恍惚便是、物,非恍惚之中更别有物,经云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悦惚是也。窈冥便是精,非窈冥之中更别有精,张平叔云窈冥莫测是真精是也。王辅嗣曰:信,验也。阅,自门出者一一而数之,言道如门,万物皆自此往也。《汉书》此如传舍所阅多矣,陆机赋川阅水而成川,世阅人而为世,其用字之义并同。一训经历,亦同此义。甫,美也,又始也。
苏注:道无形也,及其运而为德,则有容矣,故德者道之见也。自是推之,则众有之容,皆道之见于物者也。道非有无,故以恍惚言之。然及其运而成象,着而成物,未有不出于恍惚者也。方有无之未定,恍惚而不可见。及夫有无之交,则见其窈冥深眇,虽未成形,而精存乎其中矣。物至于成形,则真伪杂矣。方其有精,不容伪也。真伪既杂,自一而为二,自二而为三,纷然错出,不可复信矣。方其有精,不吾欺也。古今虽异,而道则不去,故以不去名之。唯未尝去,故能以阅众有之变矣。甫,美也,虽万物之美不免于变也。圣人所以知万物之所以然者,以能体道而不去故耳。
笔乘:道无形容,不可形容即属之德,然知德容,则道亦可从而识,如所谓恍惚窈冥是也。人之学道,喜于有作,至恍惚窈冥类,若其芒荡难於凑泊矣。不知惚恍无象即象也,恍惚无物即物也,窈冥无精即精也。如释典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也。暂为假,常为真,恍惚窈冥则不以有而存,不以无而亡。夫孰真且信于此?故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也。昧者乃谓恍惚窈冥之中真有一物者。夫恍惚窈冥,则无中边之谓也,而物奚丽乎?况有居必有去,又何以亘古今而常存乎?然则曷谓阅众甫也?甫,始也。人执众有为有,而不能玄会于徼妙之间者,未尝阅其始耳。阅众有之始,则知未始有始,则众有皆众妙,而其为恍惚窈冥也一矣。是所以知众有即真空者,以能阅而知之故也。释氏多以观门示人,悟入老子之言,岂复异此。故阅众始则前际空,观其徼则后际空,万物并作,观其复则当处空,一念归根,上际永断,而要以能观得之。学者诚有意乎知常也,则必自此始矣。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见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洼,乌瓜反。夫,音符。
苏注:圣人动必循理,理之所在,或直或曲,要於通而已。通故与物不逢,不迕故全也。直而非理,则非直也。循理虽枉,天下之至直也。众之所归者,下也。虽欲不盈,不可得矣。昭昭察察,非道也。闷闷,若将敝矣,而日新之所自出也。道一而已,得一则无所不得。多学而无以一之,则惑矣。抱一者,复性者也。盖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皆抱一之余也,故以抱一终之。目不自见,故能见物。镜不自照,故能照物。如使自见自照,则自为之不暇,而何暇及物哉?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皆不争之余也,故以不争终之。世以直为是,以曲为非,将循理而行于世,则有不免于曲者矣,故终篇复言之曰此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夫所谓全者,非独全身也,内以全身,外以全物,物我兼全而复于性,则其为直也大矣。
笔乘: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凡以明少则得也。一,少之极也。抱一而天下式,则其得多矣。故一国三公不知谁适,十羊九牧讵可得刍。丧生者繇其多方,亡羊者苦于岐路。
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於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飘风,疾风也。骤雨,暴雨也。自旦及哺为终朝,自早及莫为终日。风雨震荡飘忽,必不能久,岐伯所谓亢则害承乃制也。乐入声。
苏注:言出于自然,则简而中,非其自然而强言之,则烦而难信矣。故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此所谓希言矣。阴阳不争,风雨时至,不疾不徐,尽其势之所至而后止。若夫阳亢于上,阴伏於下,否而不得泄,于是为飘风暴雨,若将不胜,然其势不能以终日。古之圣人言出于希,行出于夷,皆因其自然,故久而不穷。世或厌之,以为不若诡辩之悦耳,怪行之惊世,不知其不能久也。孔子曰:苟志于仁也,无恶也。故曰仁者之过易辞。志于仁犹若此,而况志于道者乎?夫苟从事于道矣,则其所为合于道者得道,合于德者得德,不幸而失,虽失于所为,然必有得於道德矣。不知道者,信道不笃,因其失而疑之,于是益以不信。夫唯知道,然后不以得失疑道也。
笔乘:道以自然为至,而世希言之者,喜于作也。有作必有辍,恶能久乎?即飘风骤雨之不能久焉,亦可见也。从事于道者不然,从事于道则自然矣,自然则本无所得,亦复何失?无得无失,而随世之得失,故为德为失,皆信其所至而无容心焉,无不同矣。无不同亦无不乐,乃其理也。夫无不同,则求其信且不可得,况不信乎?苟离道而为德,不能同于失矣。离德而为失,不能同于德矣。不能同于德、同于失而欲其同于道者,未之有也。所谓信不足焉,有不信也,皆飘风骤雨之类也。或曰《首楞严》言非因缘非自然,而老氏以自然为宗,有以异乎?余曰:无以异也。夫所恶夫自然者,有所自而自,有所然而然也。有所自而自,有所然而然,则是自然也。在有物之上,出非物之下,是释氏之所诃也。老聃明自然矣,独不曰无名天地之始乎?知无名则其自也无自。其自也无自,则其然也无然。其自无自,其然无然,而因若缘曷能囿之?故曰精觉妙明,非因非缘,非自然非不自然,离一切相,即一切法,盖所谓不可道之常道如此。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跂与企同,薛云:举踵曰跂,张足曰跨。立欲增高,则反害其立。行欲增阔,则反害其行。赘,疣赘也。行当作形,古字通也。食余,人必恶之。形赘,人必丑之。左氏人将不食吾余,庄子附疣县赘出乎形而侈乎性是也。恶,去声。处,上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混浑通。先,悉荐反。强,上声。介甫云:寂,止也。寥,远也。罗什曰:妙理常存,故曰有物。万道不能分,故曰混成。锺会曰:廓然无偶曰独立,古今常一曰不改,无所不在曰周行,所在皆通曰不殆。
苏注:夫道非清非浊,非高非下,非去非来,非善非恶,混然而成体,其于人为性,故曰有物混成。此未有知其生者,盖湛然常存,而天地生于其中耳。寂兮无声,寥兮无形,独立无匹而未常变,行于群有而未尝殆,俯以化育万物,则皆其母矣。道本无名,圣人见万物之无不由也,故字之曰道。见万物之莫能加也,故强为之名曰大。然其实则无得而称之也。自大而求之则逝而往矣,自往而求之则远不及矣,虽逝虽远,然反而求之,一心足矣。由道言之,则虽天地与王皆未足大也。然世之人习知三者之大,而不信道之大也。故以实告之,人不若地,地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自然。然使人一日复性,则此三者人皆足以尽之矣。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根,本也。躁者,动之甚而烦扰也。君,主也。韩非云:制在己曰重,不离位曰静。重则能使轻,静则能使躁,故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管子曰:动则失位,静则自得。离,去声。辎,庄持反。古者凡吉行乘乘车,师行乘兵车,皆有辎车在后。辎车,衣车,前后有蔽,所以载行者之衣食器械,以其累重,故称辎重。荣观,纷华之观也。《公羊传》曰:常事曰视,非常曰观。处,上声。燕处犹燕居。超然,高出而无系着也。奈,如也。乘,去声。失根,一作失本,一作失臣,非。今从王辅嗣本。
苏注:凡物轻不能载重,小不能镇大,不行者使行,不动者制动,故轻以重为根,躁以静为君。行欲轻而不离辎重,荣观虽乐而必有燕处,重静之不可失如此。人主以身任天下而轻其身,则不足以任天下矣。轻与躁无施而可,然君轻则臣知其不足赖,臣躁则君知其志于利,故曰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知大迷,是为要妙。
瑕,玉玷也。谪,直革反,责也。筹策,计数者所用之算,以竹为之。楗,其偃反,拒门木也,横曰关,坚曰楗。结,系也。绳,索也。约,束也。袭,相传袭也,一作掩袭之袭,言密用也。傅奕云:是以圣人常善救人二十字独见河上本,古本无之。
苏注:乘理而行,故无迹。时然后言,故言满天下无口过。万物之数,毕陈于前,不计而知,安用筹算。全德之人,其于万物,如母之于子,虽纵之而不去,故无关而能闭,无绳而能约。彼方挟策以计,设关以闭,持绳以结,其力之所及者少矣。圣人之于人,非特容之,又善救之。我不弃人,而人安得不归我乎?夫救人于危难之中,非救之大者也。方其流转生死,为物所蔽,而推吾至明以与之,使暗者皆明,如灯相传相袭而不绝,则谓善救人矣。圣人无心于教,故不爱其资。天下无心于学,故不贵其师。圣人非独吾忘天下,亦能使天下忘我故也。圣人之妙,虽智者有所不喻,故曰要妙。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守,保守也。复,并扶又反。溪,谷,众水所注。天下,极言之也。式,法也。忒,爽也。足,全也。长,上声。制,裁断也。割,分裂也。
吕注:雄动而雌静,雄刚而雌柔,雄倡而雌和。知其雄,守其雌,则笃静政柔,和而不倡者也,故为天下溪。溪之为物,受于谷而输于江海,受而不拒,输而不积,物之能通而无迕者也。能通则常德不离矣。人之生也,常德内全,与物无连,反为物之所迁,则日益以离。唯能笃静致柔,和而不倡,则常德不离而复归于婴儿矣。白于色为受采,于物为明,于行为金,于数为四。黑于色为不受染,于物为晦,于行为水,于数为一。知其白,守其黑,不受万物之染,若晦若水,终之于抱一。抱一则能曲能枉,能洼能蔽,故可以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无往而非一,则常德不忒矣。不离者,不离其故处而已,而未必能不忒也。不忒则不差矣。婴儿之为物,专气致柔,不失其一体之和而已。复归于无极,则婴儿不足以言之也。草木之蕃也为荣,其谢也辱,人之所以为荣辱,亦若是而已。知其荣,守其辱,去华归根,虽被以天下之所甚恶而不能累焉,故为天下谷。谷之为物,虚而能盈,应而不藏,而江海之源所自出者也。能为天下谷,则反乎其源矣,故常德乃足,则又非特不忒而已,复归其朴。朴者,真之全而物之混成者也。唯其混成而未为器,故能大能小,能曲能直,能短能长,能圜能方,无施而不可,则无极不足以言之也。然则守其雌,守其黑,守其辱足矣,安用知其雄与白与荣哉?盖守之以为母,知之以为子,守之以为经,知之以为变也。朴散则为器,器之为物,能大而不能小,能曲而不能直,能短而不能长,能圆而不能方,故圣人用之为官长而已。非容乃#5公,公乃王之道也。若夫抱朴以制天下,其视天下之理,犹庖丁之视牛,未尝见全牛也,行之于所无事而已,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矣,何事于割哉?故曰大制不割。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取如左氏取我田畴而伍之、《史记》取高帝约束纷更之之取。为,治之也。司马温公曰:为之则伤自然,执之则乖通变。呴音许,一音虚。赢,力为反。载,始也,又任载也。隳,许规反。去,上声。陆农师云:去甚,慈也。去奢,俭也。去泰,不敢为天下先也。三者圣人所以取天下也。
苏注:圣人之有天下,非取之也,万物归之,不得已而受之。其治天下,非为之也,因万物之自然而除其害耳。若欲取而为之,则不可得矣。凡物皆不可为也,虽有百人之聚,不循其自然而妄为之,必有龃龉不服者,而况天下乎?虽然小物寡众,犹有可以力取而智夺者,至于天下之大,有神主之,不待其自归则叛,不听其自治则乱矣。阴阳相荡,高下相倾,大小相使,或行于前,或随于后,或呴而暖之,或吹而寒之,或益而强之,或损而羸之,或载而成之,或隳而毁之,皆物之自然,而势之不免者也。世之愚人,私己而务得,乃欲拒而违之,其祸不覆则折。唯圣人则知其不可逆,顺以待之,去其甚,去其奢,去其泰,使不至于过而伤物,而天下无患矣,此不为之至也。尧汤之于水旱,虽不能免,而终不至于败者,由此故也。《易》之泰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三阳在内,三阴在外,物在泰极矣。圣人惧其过而害生,故财成而辅相之,使不至于过,此所谓去甚、去奢、去泰也矣。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得早已。
好,去声。还,旋通。《易》曰:师,众也。处,上声。善即有道者也。不得已,为之难也。庄子曰:不得已而后动。又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又托不得已以养中,皆与老子语合。果而勿矜以下五而字,当读如於字。人方果於彼,我独果于此也。矜,自恃也。伐,夸大也。骄,恣肆也。已,止也。早已言不久也。
苏注:圣人用兵,皆出于不得已。非不得已而欲以强胜天下,虽或能胜,其祸必还报之。楚灵、齐愍、秦始皇、汉孝武,或以杀其身,或以祸其子孙。人之所毒,鬼之所疾,未有得免者也。兵之所在,民事废,故田不修。用兵之后,杀气胜,故年谷伤。凡兵皆然,而况以兵强天下者邪?果,决也。德所不能绥,政所不能服,不得已而后以兵次之耳。勿矜、勿伐、勿骄,不得已四者,所以为勿强也。壮之必老,物无不然者。惟有道者成而若缺,盈而若冲,未尝壮,故未尝老,未尝死。以兵强天下,壮亦甚矣,能无老乎?无死乎?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居上势,则以丧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佳谓佳之也。温公曰:兵愈佳则害人愈多。恶,去声。处,上声。下并同。左为阳为生,右为阴为死。恬澹,安静也。美即佳也。乐,去声。纯甫云:此章自兵者不祥之器以下似古之义疏浑入于经者,详其文义可见。
苏注:以之济难而不以为常,是谓不处。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6之在天下,犹川谷之於江海。
苏注:朴,性也。道常无名,则性亦不可名#7焉。故其为物,舒之无所不在,而敛之不盈毫末,此所以虽小而不可臣也。故匹夫之贱,守之则尘垢□糠足以陶铸尧舜,而侯王之尊,不能守则万物不宾矣。冲气升降而合为一,而降甘露,吻然被于万物,无不均遍。圣人体至道以应诸有,亦露之无不及者,此所以能宾万物也。圣人散朴为器,因器制名,岂其狥名而忘朴,逐末而丧本哉?盖亦知复于性,是以乘万变而不殆也。江海,水之锺也。川谷,水之分也。道,万物之宗也。万物,道之末也。皆水也,故川谷归其所锺。皆道也,故万物宾其所宗。
笔乘:道常,首章所谓常道也。无名,首章所谓无名也。以其未雕未琢,故谓之朴。以其曰希曰微,故谓之小。然能见小而守之者鲜矣。侯王若能守,是见小曰明者也,知子守母者也。如此则静为动君而动为之臣,一为万主而万为之宾,又孰有臣朴者哉?始即无名天地之始,制者,裁其朴而分之也。始本无名,制之则有名矣。苟其逐于名而莫止,则一生二,二生三,将巧历不能算,而种种名相皆以为实,与接为构,穷万世而不悟,阴阳之惨,殆孰甚焉,所谓不知常,妄作凶也。诚知无可以适有,则有亦可以之无,是故贵其止。止者,镇以无名之朴也。知止则不随物迁,淡然自足,殆无从生矣。此非强之也,物生于道生,物灭以道灭,万物皆作于道,万物皆归于道。我之性宅我自复之,夫何难之有?故江海,水之宗也。川谷,水之派也。异派必会于宗,殊名秘统于道。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不失其所,即《易》之止其所也。罗什曰:在生而不生曰久,在死而不死曰寿。
苏注:分别为智,蔽尽为明。分别之心未除,故止于知人而不能自知。蔽尽则无复分别,故能自知,而又可以及人也。力能及人而不能及我,能克己复性则非力之所及,故可谓之强也。知足者所遇而足,则未尝不富矣。虽有天下而常挟不足之心以处之,是终身不能富也。不与物争而自强不息,物莫能夺其志也。物变无穷,而心未尝失,则久矣。死生之变亦大矣,而其性湛然不亡,此古之至人能不生不死者也。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於小。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於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泛,无系着也。
苏注:泛兮无可无不可,故左右上下周旋无不至也。世有物而不辞者,必将名之以为己有。世有避物而不有者,必将辞物而不生。生而不辞,成而不有者,唯道而已。大而有为大之心,则小矣。
笔乘:可名于小尔,言不可名小。可名于大尔,言不可名大。既云可左可右,所以非小非大,非小非大,所以成其大。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林希逸云:大象者,无象之象也。天下往者,执此而往行之天下也。既,尽也。
苏注:道非有无,故谓之大象。苟其昭然有形,则有同有异。同者好之,异者恶之。好则来之,恶则去之,不足以使天下皆往矣。有好有恶,则有所利有所害。好恶既尽,则其千万物皆无害矣。故至者无不安,无不平,无不泰。作乐设饵,以待来者,岂不足以止过客哉。然而乐关饵尽,彼将舍之而去。若夫执大象以待天下,天下不知好之,又况得而恶之乎?虽无臭味形色声音以悦人,而其用不可尽矣。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鱼不可脱於深渊,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歙音吸也,聚也。张,开大也。深渊原作渊,邦原作国,今从韩非本。
苏注:未尝与之而遽夺,则势有所不极,理有所不足。势不极则取之难,理不足则物不服,然此几于用智也,与管仲、孙武无异。圣人与世俗,其迹固有相似者也。圣人乘理而世俗用智,乘理如医乐巧於应病,用智如商贾巧于射利。圣人知刚强之不足恃,故以柔弱自处。天下之刚强,方相倾相轧,而吾以不校坐待其毙,此所谓胜也。虽然,圣人岂有意为此以胜物哉,知势之自然而居其自然耳。鱼之为物,非有爪牙之利足以胜物也,然方托於深渊,虽强有力者,莫能执之。及其脱渊而陆,则蠢然一物耳,何能为哉?圣人居于柔弱,而刚强者莫能伤,非徒莫能伤也,又将以全制其后,此不亦天下之利器也哉?鱼惟脱于渊,然后人得制之。圣人唯处于柔弱而不厌,故终能服天下,此岂与众人共之者哉?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道常言道之大常也。介甫云:言道之主,故曰万物将自宾。言道之变,故曰万物将自化。作,动也。镇者,压定之使不动也。罗什曰:心得一空,资用不失。万神从化,伏邪归正。
苏注:道常者,无所不为而无为之之意耳。圣人以无为化物,万物化之,始于无为而渐至于作,譬如婴儿之长,人伪日起。故三代之衰,人情之变,日以滋甚,方其欲作,而上之人与天下皆靡,故其变至有不可胜言者。苟其方作而不为之动,终以无名之朴镇之,庶几可得而止也。圣人中无抱朴之念,外无抱朴之迹,故朴全而用大。苟欲朴之心尚存于胸中,则失之远矣。
老子翼卷之二竟
#1此卷重复《德经》第三十八章至第五十七章以及《道经》第二十二章至第二十六章,现据万历本删。
#2世法:“法”字原脱,据万历本补。
#3其:原作“典”,据万历本改。
#4兆:原作“彼”,据万历本改。
#5乃:原作“非”,据万历本改。
#6道:原作“若”,据万历本改。
#7可名:原作“拘泥”,据万历本改。
老子翼卷之三
下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苏注:圣人从心所欲不踰矩,非有意于德而德自足。其下知德之贵,勉强以求不失,盖仅自完耳,而何德之有?无为而有以为之,则犹有为也。唯无为而无以为者,可谓无为矣。其下非为不成,然犹有以为之,非徒作而无术者也。仁义皆不免于为之矣,其所以异者,仁以无以为为胜,义以有以为为功耳。德有上下,而仁义有上无下,何也?下德在仁义之间,而化义之下者不足复言故也。自德以降而至于礼,圣人之所以齐民者,极矣。故为之而不应,则至于攘臂而强之,强之而又不应,于是刑罚兴而兵甲起,则徒作而无术矣。忠信而无礼,则忠信不见,礼立而忠信之美发越于外。君臣父子之间,夫妇朋友之际,其外灿然而中无余矣。故顺之则治,违之则乱,治乱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发,故曰乱之首也。圣人玄览万物,是非得失毕陈于前,如鉴之照形,无所不见,而孰为前后?世人视止于目,听止于耳,思止于心,冥行于万物之间,役智以求识,而偶有见焉,虽自以为明,而不知至愚之自始也。世之鄙夫,乐其有得于下而忘其上,故喜薄而遗厚,采华而弃实,非大丈夫,孰能去彼取此?
笔乘:首乱始愚,极言礼智流弊所至耳。庄子举老子此言而论之曰:今己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惟大人乎?虽然既归其根,孰为物?孰为非物?故又曰: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此数者,虽有上下先后之异,而以圣人用之,皆道也。盖圣人百虑同归,二际俱泯,岂复有彼此去取邪。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而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碌碌如玉,落落如石。
裂,破毁也。发,发泄也。歇,消灭也。竭,枯竭也。蹶音厥,颠仆也。数,上声。
苏注:一,道也。物之所以得为物者,皆道也。天下之人,见物而忘道。天知其清而已,地知其宁而已,神知其灵而已,谷知其盈而已,万物知其生而已,侯王知其为天下贞而已。不知其所以得此者,皆道存焉耳。致之言极也。天不得一未遽裂也,地不得一未遽发也,神不得一未遽歇也,万物不得一未遽灭也,侯王不得一未遽蹶也,然其极必至此耳。天地之大,侯王之贵,皆一之致。夫一果何物也?视之不见,执之不得,则亦天地之至微也,此所谓贱且下也,本也。昔之称孤寡不谷者,亦举其本而遗其末耳。轮、辐、盖、轸、衡、轭、毂、轊,会而为车,物物可数而车不可数,然后知无有之为车,所谓无之以为用者也。然则天地将以大为天地邪?侯王将以贵为侯王邪?大与贵之中,有一存焉,此其所以为天地侯王者,而人莫或知之耳。故一处贵而非贵,处贱#1而非贱。非若玉之碌碌,贵而不能贱;石之落落,贱而不能贵也。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于无。
反,复也。烦汉云:反者动之,极则必归也。是其反也,正以其动也,非动无反。
苏注:复性则静矣,然其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动之所自起也。道无形无声,天下之弱者莫如道,然而天下之至强莫加焉,此其所以能用万物也。世不知静之为动,弱之为强,故告之以物之所自生者。盖天下之物,闻有母制子,未闻#2有以子制母者也。
笔乘:天下之物生于有,所谓有名万物之母是已。有生于无,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是已。无必生有,是故贵其反。反者,反於无也。有生於无,是故贵其弱。弱者,无之似也。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建,立也。偷,苟且也。渝,羊朱反,变改也。傅奕《音义》云:古本作输。《广雅》曰:输,愚也。或作揄,董遇作摇,今从王弼傅奕作渝。应人之乏而终以见还曰贷。赵志坚云:贷者,暂借非长与也。且者,权成非久固也。欲使蒙贷者不长往,得成者非久住,感贷荷成,速归於道。
苏注:道非形,不可见;非声,不可闻。不先知万物之妄,廓然无蔽,卓然有见,未免于不信也。故下士闻道,以为荒唐谬悠而笑之。中士闻道,与之存亡出没而疑之。惟了然见之者,然后勤行服膺而不怠。孔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斯所谓上士也哉。建,立也。古之立言者有是说,而老子取之,下之所陈者是也。无所不照,而非察也。若止不行,而天下之速者莫之或先也。或夷或类,所至则平,而未尝削也。上德不德,如谷之虚也。大白若辱者,使白而不受污,此则不屑不洁之士,而非圣人也。广德若不足者,广大而不可复加,则止于此而已,非广也。建德若偷,因物之自然而无立者,外若偷惰而实建也。质真若渝,体圣抱神,随物变化而不失其贞者,外若渝也。大方无隅,全其大方,不小立圭角也。大器晚成,器大不可近用也。大音希声,非耳之所得闻也。大象无形,非目之所得见也。道之所寓,无所不见,凡此十二者,皆道之见于事者也。而道之大全则隐于无名,惟其所寓,惟其有余,以贷不足,物之赖之以成者如此。
笔乘:上士者,恬淡寂寞虚无无为者也。勤於此,则勤行之至而实无所勤行也,斯所谓天然悬解矣,而下士恶足以知之。君平曰:中士所闻,非至美也,下士所见,非至善也。中士所眩,下士所笑,乃美善之美善者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惟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凡动物背止於后,阴静也;耳目口鼻居前,阳动也,故曰负阴抱阳。植物则背寒向暖,而冲气运乎其间。木绝水曰梁,木负栋亦曰梁,取其力之强也,故曰强梁。《金人铭》曰: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盖古人尝以此为教,而我亦教之。但老子独尊之曰教父,如言万物之母之谓。母主养,父主教,故言生则曰母,言教则曰父。
苏注:夫道非一非二,及其与物为偶,道一而物不一,故以一名道,然而道则非一也。一与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是以往而万物生。物虽有万不同,而莫不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者,盖物生于三而三生于一,理之自然也。世之人不知万物之所自生,莫不贱寡小而贵重大。然王公之尊,而自称孤寡不谷,古之达者,盖已知之矣。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於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驰骋,役使也。坚犹刚强,不曰刚强而曰坚,变文叶韵也。无间,无内也。至刚者,天下莫能胜而至柔能役之。无内者,天下莫能破而无有能入之。二语皆设喻以明无为之有益也。
苏注:以坚御坚,不折则碎。以柔御坚,柔亦不靡,坚亦不病,求之於物,则水是也。以有入有,捍不相受。以无入有,无未尝劳,有未尝觉。求之于物,则鬼神是也。是以圣人唯能无为,故能役使众强,出入群有。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多犹重也。薛云:知足者,乐今有之已多,无求者也,无求奚辱?知止者,惧后进之有损,知几者也,知几奚殆?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苏注:天下以不缺为成,故成必有敝。以不虚为盈,故盈必有穷。圣人要于大成而不恤其缺,期于大盈而不恶其冲,是以成而不敝,盈而不穷也。直而不屈,其直必折,循理而行,虽曲而直。巧而不拙,其巧必劳,付物自然,虽拙而巧。辩而不讷,其辩必穷,因理而言,虽讷而辩。成而不缺,盈而不冲,直而不屈,巧而不拙,辩而不讷,譬如躁之不能静,静之不能躁耳。夫躁能胜寒而不能胜热,静能胜热而不能胜寒,皆滞于一偏,而非其正也。唯泊然清净,不染于一,非成非缺,非盈非冲,非直非屈,非巧非拙,非辩非讷,而后无所不胜,可以为天下正矣。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却,屏去也。粪,粪田也。吴幼清本粪下有车字,以张衡《东京赋》却走马以粪车为证。戎#3马,战马也。郊#4,交也,二国相交之境也。戎马生于郊,言兵久不还也。一性之内,无欠无余,人能安之,无往不足,故曰知足之足,常足。
苏注:天下各安其分,则不争而自治,故却是马而粪田。以其可欲者示人,固有罪矣,而不足其足者,其祸又甚。所欲必得者,其咎最大。匹夫有一于身,患必及之。侯王而为是,则戎马之所自起也。唯知足者,所寓而足,故无不足。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苏注:性之为体,充遍宇宙,无远近古今之异。古之圣人,其所以不出户牖而无所不知者,特其性全故耳。世之人为物所蔽,性分于耳目,内为身心之所纷乱,外为山河之所障塞,见不出视,闻不出听,户牖之微,能蔽而绝之,不知圣人复性而足,乃欲出而求之,是以弥远而弥少也。性之所及,非特能知能名而已,盖可以因物之自然,不劳而成之矣。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故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5。
取,开元疏云犹摄化也。无事即无为也。无为自化,清静自正,故曰取天下常以无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曰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苏注:不知道而务学,闻见日多,而无以一之,未免为累也。孔子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苟一日知道,顾视万物,无一非妄,去妄以求复性,是谓之损。孔子谓子贡曰: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去妄以求复性,可谓损矣。而去妄之心犹存,及其兼忘此心,纯性而无余,然后无所不为,而不失于无为矣。人皆有欲取天下之心,故造事而求之,心见于外,而物恶之,故终不可得。圣人无为,故无事,其心见于外,而物安之,虽不取天下,而天下归之矣。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圣人在天下,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无常心,心无所主也。惵,图协反。为,去声。浑,胡本反。
苏注:虚空无形,因万物之形以为形,在方为方,在圆为圆,如使空自有形,则何以形万物哉?是以圣人无心,因百姓之心以为心,无善不善皆善之,无信不信皆信之。善不善在彼,吾之所以善之者,未尝渝也,可谓德善矣。信不信在彼,而吾之所以信者,未尝变也,可谓德信矣。不然,善善而弃不善,信信而弃不信,岂所谓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哉。天下善恶信伪,方各自是以相非相贼,不知所定,圣人忧之,故惵惵为天下浑其心,无善恶,无信伪,皆以一待之。彼方注其耳目,以观圣人之予夺,而吾一以婴儿遇之,于善无所喜,于恶无所嫉。夫是以善者不矜,恶者不愠,释然皆化,而天下始定矣。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者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避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出谓自无而见于有。入谓自有而归于无。《庄子》:万物皆出于机,入于机。又曰:其出不忻,其入不讵。又曰:有乎出,有乎入。皆以出为生,入为死。夫音符。摄生如摄政摄官之摄,不认生为己有,如暂焉管摄之也。不期而会曰遇。兕音似,《山海经》:兕出湘水之南,苍黑色。《尔雅》云:形如野牛,一角,重千斤。
苏注:性无生死,出则为生,入则为死。用物取精以自滋养者,生之徒也。声色臭味以自戕贼者,死之徒也。二者既分生死之道矣。吾又知作而不知休,知言而不知默,知思而不知忘,以趣于尽,则所谓动而之死地者也。生死之道,以十言之,三者各居其三矣,岂非生死之道九,而不生不死之道一而已矣。不生不死则《易》所谓寂然不动者也。老子言其九不言其一,使人自得之,以寄无思无为之妙也。有生则有死,故生之徒即死之徒也。人之所赖于生者厚,则死之道常十九。圣人常在不生不死中,生地且无,焉有死地哉?
笔乘:生之徒十有三,此练形住世者也。死之徒十有三,此殉欲忘生者也。人之生动之死地十有三,此断灭种性者也。凡此十分之中,率居其九,皆生生之厚者也。夫有生必有死,是生固死之地矣,兕虎甲兵将安避之?善摄生则无生矣,故兕之角无所投,虎之爪无所措,兵之刃无所容。何者?彼无地以受之也。厚生者九,无生者一,老子于十者之中,阙一自拟,其旨微矣。然圣人无生,非故薄之也,本无生也。昔人云:爱生者可杀也,爱洁者可污也,爱荣者可辱也,爱完者可破也。本无生,孰杀之?本无洁,孰污之?本无荣,孰辱之?本无完,孰破之?知此者,可以出入造化,游戏死生。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爵而常自然。故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畜,许六反。夫音符。长,上声,下同。
苏注:道者万物之母,故生万物者道也。及其运而为德,牧养群众而不辞,故畜万物者德也。然而道德则不能自形,因物而后形见。物则不能自成,远近相取,刚柔相交,积而为势,而后兴亡治乱之变成矣。形虽由物,成虽由势,而非道不生,非德不畜,是以尊道而贵德。尊如父兄,贵如侯王,道无位而德有名故也。恃爵而后尊贵者,非实尊贵也。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殁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兑,口也。人之有口,家之有门,皆喻物所从出者。塞而闭之,藏有於无,守母者也。《参同契》云:耳目己之宝,闭固勿发扬。兑口勿以谈,希之顺以洪。即此义。不可目窥曰小。不可力得曰柔。遗,唯季反。袭常,犹前言袭明,密而不露也。《记》曰:揜而充裘曰袭。
苏注: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方无名,则物之所资始也,及其有名,则物之所资生也,故谓之始,又谓之母,其子则万物也。圣人体道以周物,譬如以母知其子,了然无不察也。虽其智能周之,然而未尝以物忘道,故终守其母也。天下皆具此道,然常患忘道而狥物。目悦于色,耳悦于声,开其悦之之心,而以其事济之,是以终身而陷溺不能救。夫圣人之所以终身不勤者,唯塞而闭之,未尝出而狥之也。悦之为害,始小而浸大。知小之将大而闭之,可谓明矣。趋其所悦而不顾,自以为强,而非强也。唯见悦而知畏之者,可谓强矣。世人开其所悦,以身狥物,往而不反。圣人塞而闭之,非绝物也,以神应物,用其光而已,身不与也。夫耳之能听,目之能见,鼻之能臭,口之能尝,身之能触,心之能思,皆所谓光也。盖光与物接,物有去而明无损,是以应万变而不穷,殃不及于其身,故其常性湛然相袭而不绝矣。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惟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资货有余,是谓盗竽。非道哉。
介然有知,犹言微有知也。夸张曰施,啬之反也。夷,平也。路狭而捷为径。除,治也,传曰粪除先人之敝庐是也。青赤为文,色丝为采。傅奕云:采是古文绣字。资货一作财货,盗竿误作盗夸,今从韩非本。
苏注:体道者无知、无行、无所施设,而物自化。今介然有知而行于大道,则有施设建立,非其自然有足畏者矣。大道夷易,无有险阻,世之不知者,以为迂远,而好径以求捷,故凡舍其自然而有所施设者,皆欲速者也。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岂复饰末废本,以施设为事,夸以诲盗哉。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邦一作国,汉人避高帝讳改之,於韵不叶,今从韩非本。
苏注:世岂有建而不拔,抱而不脱者乎?唯圣人知性之真,审物之妄,捐物而修身,其德充积,实无所立而其建有不可拔者,实无所执而其抱有不可脱者,故至其子孙,犹以祭祀不辍也。身既修,推其余以及外,虽至于治天下可也。天地外者,世俗所不见矣,然其理可推而知也。修身之至,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皆吾之所及知也,然安知圣人以天下观天下,亦若吾之以身观身乎?岂身可以身观,而天下独不可以天下观乎夕.故曰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言亦以身知之耳。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毒虫,蜂虿之类,以尾端肆毒曰螫。猛兽,虎豹之类,以爪按拏曰据。攫
鸟,雕鹗之类,以羽距击触曰搏。赵志坚曰:以四指握拇指为握固。□,子垂反,《说文》云:赤子阴也。号,平声。嗄,所嫁反,声嘶也。又啼极无声曰嗄,一作嗌不嗄。黄茂材云:古本无嗌字,嗌不嗄,庄子之文,后人增入之。祥,吉凶之候也。
苏注:老子之言道德,每以婴儿况之者,皆言其体而已,未及其用也。夫婴儿泊然无钦,其体则至矣,然而物来而不知应,故未可以言用也。道无形体,物莫得而见也,况可得而伤之乎?人之所以至于有形者,由其有心也。故有心而后有形,有形而后有敌,敌立而伤之者至矣。无心之人,物无与敌者,而曷由伤之?夫赤子所以至此者,唯无心也。无执而自握,无欲而自作,是以知其精有余而非心也。心动则气伤,气伤则号而哑。终日号而不哑,是以知其心不动而气和也。和者,不以外伤内也。复命曰常,遇物而知反其本者也。知和曰常,得本以应万物者也。其实一道也,故皆谓之常。生不可益而欲益之,则非其正矣。气恶妄作,而又以心使之,则强梁甚矣。益生使气,不能听其自然。日入于刚强而老从之,则失其赤子之性矣。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苏注:道非言说,亦不离言说,然能知者未必言,能言者未必知。唯塞兑闭门以杜其外,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以治其内者,默然不同而与道同也。可得而亲则亦可得而疏,可得而利则亦可得而害,可得而贵则亦可得而贱。体道者均覆万物,而孰为亲疏?等观逆顺,而孰为利害?不知荣辱,而孰为贵贱?情计之所不及此,所以为天下贵也。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苏注:古之圣人柔远能迩,无意于用兵,唯不得已然后有征伐之事,故以治国为正,以用兵为奇。虽然,此亦未足以取天下。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唯体道者廓然无事,虽不取天下而天下归之矣。人主多忌讳,下情不上达#6,则民贫而无告。利器,权谋也。明君在上,常使民无知无欲,民多权谋,则其上眩而昏矣。人不务本业而趋末技,则非常无益之物作矣。患人之诈伪,而多为法令以胜之,民无所措手足,则日入于盗贼矣。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祆。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闷音门。缺,残缺也,一作gg,失望貌。以其察察,宜无不及,故人望之而卒失望也。极,终也。奇,衰也。廉,棱也。刿,居卫反,割也。皆谓芒利伤物也。
苏注:天地之大,世俗之见有所眩而不知也。盖福倚于祸,祸伏于福,譬如老稚生死之相继,未始有止而迷者不知也。夫惟圣人出于万物之表,而揽其终始,得其大全,而遗其小察,视之闷闷,若无所明而其民醇醇,各全其性矣。若夫世人不知道之全体,以耳目之所知为至,彼方且自以为福,而不知祸之伏于后,方且自以为善,而不知祸之起于中。区区以察为明,至于察甚伤物,而不悟其非也,可不哀哉。知小察之不能尽物,是以虽能方能廉,能直能光,而不用其能,恐其陷于一偏而不反也,此则世俗所谓闷闷也。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惟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服一作复。柢一作蒂,花趺也。
苏注:凡物方则割,廉则刿,直则肆,光则耀。唯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此所谓啬也。夫啬者,有而不用者也。世患无以服人,苟诚有而能音,虽未尝与物较,而物知其非不能也,则其服之早矣。物既已服,敛藏其用,至于殁身而终不试,则德重积矣。德积既厚,虽天下之刚强无不能克,则物莫测其量矣,如此而后可以有国。彼世之小人,有尺寸之柄而轻用之,一试不服,天下测知其深浅而争犯之,虽欲保其国家,不可得也。吾是以知音之可以有国,可以有国则有国之母也。孟子曰: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以啬治人,则可以有国者是也。以啬事天,则深根固蒂者是也。古之圣人,保其性命之常,不以外耗内,则根深而不可拔,蒂固而不可脱,虽以长生久视可也。啬盖治人事天,虽有内外之异,而莫若啬则一也。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之。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莅,力至反。圣人亦不伤之,一作伤人。以下德交归焉观之,作之为是,之指神而言也。
苏注:烹小鲜者不可挠,治大国者不可烦。烦则人劳,挠则鱼烂。圣人无为,使人各安其自然。外无所烦,内无所畏,则物莫能侵,虽鬼无所用其神矣。非其鬼之不神,亦有神而不伤人耳。非神之不伤人,圣人未尝伤人,故其鬼无能为耳。人鬼所以不相伤者,由上有圣人也,故德交归之。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而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为下。
苏注:天下之归大国,犹众水之趋下流也。众动之赴静,犹众高之赴下也。大国能下,则小国附之,小国能下,则大国纳之。大国下以取人,小国下而取于人。
老子翼卷之三竟
#1贱:原作“贻”,据万历本改。
#2未闻:原作“夫则”,据万历本改。
#3戎:原作“我”,据万历本改。
#4郊:原作“郄”,据万历本改。
#5天下:“下”字原脱,据万历本补。
#6达:原作“建”,据万历本改。
老子翼卷之四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耶?故为天下贵。
苏注:凡物之见于外者,皆其门堂
也。道之在物,譬如其奥,物皆有之,而人莫之见耳。夫唯贤者得而有之,故曰善人之宝。愚者虽不能有,然而非道则不能安也,故曰不善人之所保。盖道不远人,而人则远之。今诚有人美言之,则可以为市于世,尊行之,则可以加于人矣。朝为不义,而夕闻大道,妄尽而性复,虽欲指其不善,不可得也,而又安可弃之哉?立天子,置三公,将以道救人耳。虽有拱璧之贵,驷马之良而进之,不如进此道之多也。道本在我,人患不求,求则得之矣。道无功罪,人患不知,知则凡罪不能污也。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为,营为也。纯甫云:人皆有所为,圣人亦人耳,独无所为乎?但众人所为者,有为之事;圣人所为者,无为之道,此其所以异也。事,所为之条件也。味,所为之理趣也。作,起也。
苏注:圣人为无为,故无所不为;事无事,故无所不事;味无味,故无所不味。其于大小多少,一以道遇之而已。盖人情之所不忘者,怨也。然及其爱恶之情忘,则虽报怨犹报德也。世人莫不畏大而侮小,难多而易少,至於难而后图,大而后为,则事常不济矣。圣人齐大小,一多少。无所不畏,无所不难,而安有不济者哉?
笔乘:夫事涉於形则有大小,系乎数则有多少,此怨所由起也。惟道非形非数,而圣人与之为一,以无为为为,以无事为事,以无味为味,爱恶妄除,圣凡情尽,而泊然栖乎性宅,则大小多少一以视之,而奚怨之可报哉?惟德以容之而已。然此无为、无事、无味也,不可力得至易也,不可目窥至细也,虽至易而至难者待此以解,虽至细而至大者待此以成,岂可以其易与细而忽之哉。学道者亦或有见於此,而又以为大之心夺之,故易与细不常为我有。唯圣人自始至终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而不以世俗所谓大者分其心,故难者、大者当处寂然,了无留碍,而大道自此全矣,此所谓成其大者也。嗟乎,此非特起大丈夫见理明用心刚者不能信,不能守,而可与轻诺多易之流道哉。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判,其微易散。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合抱之木,生於豪末;九成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於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恃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脆,此芮反。判,一作破。成,一作层。今从傅奕古本。未有者,心未起时。未乱者,心未染时。几,平声。复,反也。恃,一作辅,非。既曰自然矣,而又辅之,非自然也。今从韩非本。
苏注:方其未有,持而谋之足矣。及其将然,非泮而散之不去也,然犹愈于既成也。故为之于未有者上也,治之于未乱者次也。木也、台也、行也,积小成大,治乱祸福之来,皆如彼三者。圣人待之以无为,守之以无执,故能使福自生,使祸自亡。譬如种苗,深耕而厚耘之,及秋自秾。譬如被盗,危坐而熟视之,盗将自郄。世人不知物之自然,以为非为不成,非执不留,故常与祸争胜,与福争赘,是以祸至于不救,福至于不成,盖其理然也。圣人知有为之害,不以人助天,始终皆因其自?然,故无不成者。世人心存于得丧,方事之微,犹有不知而听其自然者,及。见其几成而重失之,则未有不以为败之者矣。故曰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人皆狥其所欲以伤物,信其所学以害理。圣人非无欲也,欲而不欲,故虽欲而不伤于物。非无学也,学而不革,故虽学而不害于理。然后内外空明,廓然无为,可以辅万物之自然,而待其自成矣。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於大顺。
楷,模也。式,法也。下彻曰深,旁周曰远。反乃顺者。司马曰:物情莫不贵智,而有玄德者独贱之,虽反於物,乃顺於道。
苏注:古之所谓智者,知道之大全,而览於物之终始,故足贵也。凡民不足以知此,而溺于小智,以察为明,则智之害多矣。故圣人以道治民,非以明之,将以愚之耳。盖使之无知无欲,而听上之所为,则虽有过亦小矣。苟以智御人,人亦以智应之,则上下交相贼耳。吾之所贵者德也,物之所贵者智也,德与智固相·反,然智之所顺者小而德之所顺者大也。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是以处上而人不重,处前而人不能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王之为言天下所归往也。处,上声,下同。乐,入声。
苏注:圣人非欲上人,非欲先人也,盖下之后之,其道不得不上且先#1耳。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肖,似也。夫并音符。长、舍并上声。卫,护也。
苏注:夫道旷然无形,颓然无名,充遍万物,而与物无一相似,此其所以为大也。若似于物,则亦一物耳,而何足大哉?道以不似物为大,故其运而为德,则亦闷然,以钝为利,以退为进,不合于世俗。今夫世俗贵勇敢,尚广大,夸进锐,而吾之所宝则慈忍,俭约,廉退。此三者,皆世之所谓不肖者也。世以勇决为贤,而以慈忍为不及事,不知勇决之易挫,而慈忍之不可胜,其终必至于勇也。世以广大盖物,而以俭约为陋,不知广大之易穷,而俭约之易足,其终必至于广也。世以进锐为能,而以不敢先为耻,不知进锐之多恶于人,而不敢先之乐推于世,其终卒为器长也。盖朴散而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自朴成器,始有属有长矣。勇、广、先三者,人之所共疾也。为众所疾,故常近于死。以慈卫物,物之爱之如父母,虽为之效死而不辞,故可以战,可以守。天之将救是人也,则开其心志,使之无所不慈。无所不慈,则物皆为之卫矣。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古者车战为士,甲士三人在车上,左执弓,右持矛,中御车掌旗鼓,皆欲其强武。战卒七十二人在车下。盖至争者惟兵,故借之以明不争之德也。罗什曰:心形既空,孰能与无物者争?
苏注:士当以武为本,行之以怯,若以武行武则死矣。圣人不得已而后战,若出于怒,是以我故杀人也。以我故杀人,天必殃之。以吾不争,故能胜彼之争。若皆出于争,则未必胜矣。人皆有相上之心,故莫能相为用。诚能下之,则天下皆吾用也。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祸莫大於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用兵有言,古兵家有此言也。行,上如字,下户刚反,言行列也。仍,就也,《诗》曰:仍执丑虏。兵,五兵,戈、矛、受、戟、干也。《说文》云:拱手执斤曰兵。几,平声。丧,去也。抗,举也。林希逸云:此章全是借战事以喻道,推此则书中设喻处其例甚明。
苏注:主,造事者也。客,应敌者也。进者,有意于争者也。退者,无意于争者也。苟无意于争,则虽在军旅,如无臂可攘,无敌可因,无兵可执,而安有用兵之咎耶?圣人以慈为宝,轻敌则轻战,轻战则轻杀人,丧其所以为慈矣。两敌相加,而吾出于不得已则有哀心,哀心见而天人助之,虽歌不胜,不可得也。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无知,是以不我知也。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宗者,族之总也。道者,事之总也。
苏注:道之大,复性而足。而性之妙,见于起居饮食之间耳。圣人指此以示人,岂不易知乎?人能体此以应物,岂不易行乎?然世常患日用而不知,知且不能,而况行之乎?言者,道之筌也。事者,道之迹也。使道可以言尽,则听言而足矣,可以事见,则考事而足矣。唯言不能尽,事不能见,非舍言而求其宗,遗事而求其君,不可得也。盖古之圣人无思无为,而有漠然不自然不自知者存焉,此则思虑所不及,是以终莫吾知也。使为众人所能知,亦不足贵矣。被褐怀玉者,圣人外与人同,而中独异也。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苏注:道非思虑之所及,故不可知。然方其未知,则非知无以入也,及其既知而存知,则病矣。故知而不知者上,不知而知者病。既不可不知,又不可知,唯知知为病者,久而病自去矣。
笔乘:道以知入,以不知化。知即释氏之知无也,不知即释氏之无知也。始以知无遣其有,随以不知遣其知?万法归无,无亦不立中非上而何?彼於虚空之中横生意见,清净之内忽起山河,捏目生华,迷头认影,则病矣。凡有知皆妄也,凡有妄皆病也。学者方狃以为玄览,宝而持之,病奚从瘳乎?圣人之不能废知,犹夫人也,而知不为病者,知知之为病故耳。知其为病,则勿药而病瘳矣。知不知上,所谓生而无生,真#2性湛然也。不知知病,所谓无生而生,业果宛然也。唯其病病,是以不病,所谓知幻即离,不作方便也。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矣。无狭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威畏古通用。人不畏其所当畏,则大可畏者至矣。下文皆畏其所当畏之事。狭,胡夹反,一作狎。厌,於艳反。
苏注:夫性自有威,高明光大,赫然物莫能加,此所谓大威也。人常患溺于众,妄畏生死,而惮得丧。万物之威,杂然乘之,终身惴惴之不暇,虽有大威而不自知也。苟诚知之,一生死,齐得丧,坦然无所怖畏,则大威烨然见于前矣。性之大,可以包络天地。彼不知者,以四肢九窍为己也,守之而不厌,是以见不出视,闻不出听,蕞然其甚陋也,故教之曰无狭其所居。彼知之者,知性之大而吾生之狭也,则愀然厌之,欲脱而不得,不知有厌有慕之方囿于物也,故教之曰无厌其所生。夫唯圣人不狭不厌,与人同生,而与道同居,无广狭净秽之辨,既不厌生,而后知生之无可厌也。圣人虽自知之而不自见#3,虽自爱之而不自贵以眩人,恐人之有厌有慕也。厌慕之心未忘,则犹有畏也,畏去,而后大威至也。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之道,不争而善谋#4。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杀犹死也。利谓活,害谓杀。恶,去声。繟音阐,舒缓也。王作坦,严作默,不如作繟为#5长。盖默则重不言,坦则近不争也。
苏注:勇于敢则死,勇于不敢则生,此物理之常也。然而敢者或以得生,不敢者或以得死,世遂侥幸其或然,而忽其常理。夫天道之远,其有一或然者,孰知其好恶之所从来哉?故虽圣人犹以常为正,其于勇敢未尝不难之。列子曰: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患天道之难知,是以历陈之。不与物争于一时,要于终胜之而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未有求而不应者也。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谁召之哉?繟然舒缓,若无所营而其谋度非人之所及也。世以耳目观天,见其一曲而不睹其大全。有以善而得祸,恶而得福者,未有不疑天网之疏而多失也。惟能要其终始而尽其变化,然后知其恢恢广大,虽疏而不失也。
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人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而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希有不伤其手矣。
斲,陟角反。
苏注:政烦刑重,民无所措手足,则常不畏死,虽以死惧之,无益也。民安于政,常乐生畏死,然后执其诡异乱群者而杀之,孰敢不服哉?司杀者,天也。方世之治,而有诡异乱群之人恣行于其间,则天之所弃也。而吾杀之,则是天杀之,而非我也。非天之所杀而吾自杀之,是代司杀者杀也。代大匠斲则伤其手矣,代司杀者杀则及其身矣。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也,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也,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生生之厚也,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税,租也。纯甫云:无以生为者贤于贵生,即吾无吾身,吾有何患之意。此章之言由粗及精,要归其净于此耳。
苏注:上以有为导民,民亦有为应之,故事多而难治。上以利欲先民,民亦争厚其生,故虽死而求利不厌。贵生之极必至于轻死,惟无以生为,而生自全矣。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共。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脆,软也。徒,类也。合手曰共。商桑谷生于朝,七日大共。秦伯怒蹇叔曰:墓木拱矣。皆合拱也。董音如字,言人共代之也。处,上声。
苏注:冲气在焉,则体无坚强之病。至理在焉,则事无坚强之累。兵以义胜者,非强也,强而不义,其败必速。木自拱把以上,必伐矣。物之常理,精者在上,粗者在下,其精必柔弱,其粗必强大。
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成功而不居,其不欲见贤耶?
抑之举之二句言张弓,有余不足二句言天道。凡弛弓俯其体,则弣在上,弰向下。张之而仰其体,则弣向下,弰在上。是抑附之高者,使之向下,举弰之下者,使之在上。天之损有余,如抑其弣而使之下;其补不足,如举其弰而使之高。见,贤遍反。
苏注:张弓上筋,弛弓上角,故以况天之抑高举下。天无私故均,人多私故不均。有道者赡足万物而不辞,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己愈多。非有道者,无以堪此。为而恃,成而处,则贤见于世。贤见于世,则是以有余自奉也。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苏注:正言合道而反俗,俗以受垢为辱,受不祥为殃故也。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契,苦计反。彻,彻法也,直列反。
苏注:夫怨生于妄,而妄出于性,知性者不见诸妄,而又何怨乎?今不知除其本,而欲和其末,故外虽和而内未忘也。契之有左右,所以为信而息争也。圣人与人均有是性,人方以妄为常,驰骛于争夺之场,而不知性之未始少妄也。是以圣人以其性示人,使之除妄以复性。待其妄尽而性复,未有不廓然自得,如右契之合左,不待责之而自服也。然则虽有大怨慧,将涣然冰解,知其本非有矣,而安用和之?彼无德者,乃欲人人而通之,则亦劳而无功矣。彻,通也。天道无私,惟善人则与之。契之无私也。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车,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汉书》诏天下吏舍无得置什器,颜师古注云:五人为伍,十人为什,则共器物。故通谓什伍之具为什物。不用者,无往来,免储待,省徭役也。舟舆甲兵,举其重者言之。乐,入声。望,平声。相望,相闻,近也。至老死,久也。近而且久,不相往来者,各足故也。道足则无事咨询,财足则不相乞假。
苏注:老子生于衰周,文胜俗弊,将以无为救之。故于书之终,言其所志,愿得小国寡民以试焉,而不可得耳。民各安其分,则小有材者不求用于世。什伯人之器,则材堪什夫伯夫之长者也。事少民朴,虽结绳足矣。内足而外无所慕,故以其所有为美,以其所处为乐,而不复求也。民物繁伙而不相求,则彼此皆足故也。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言不辩,辩言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为人之为,去声。
苏注:信则为实而已,故不必美。美则为观而已,故不必信。以善为主则不求辩,以辩为主则未必善。有一以贯之,则无所用博。博学而日益者,未必知道也。圣人抱一而已,他无所积也。然施其所能以为人,推其所有以与人,人有尽而一无尽,然后知一之为贵也。势可以利人,则可以害人矣。力足以为之,则足以争之矣。能利能害而未尝害,能为能争而未尝争,此天与圣人大过人而为万物宗者也。凡此皆老子之所以为书,与其所以为道之大略也,故于终篇复言之。
笔乘:或曰:老氏之为书,使人得以受而味焉,则近乎美;穷万物之理而无不至,则近乎辩;察万事之变而无不该,则近乎博。然不知其有信而不美,善而不辩,知而不博者存,何也?则以五千言所言,皆不积之道耳。不积者,心无所住之谓也。夫积而不积,则言而无言矣。言而无言,故非不为人也,而未尝分己之有,非不予人也,而未尝损己之多,斯何恶於辩且博哉?苟非不积之道,而第执其意见以与天下争,则多言数穷者流,非天道也。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学者于此而刳心焉,老氏之书亦思过半矣。故曰教而无教,何必杜口於毗耶?言乃忘言,自可了心於柱下,读者其勉聃哉。
老子翼卷之四竟
#1先:原作“尤”,据万历本改。
#2真:原作“异”,据万历本改。
#3不自见:疑后脱“以示人”三字。
#4天之道,不争而善谋:此句疑衍。
#5繟为:此二字原脱,据万历本补。
老子翼卷之五
附录
《史记□老子列传》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伯阳,谧曰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於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而离,离五百岁而复合,合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於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於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印太傅,因家於齐焉。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
隋薛道衡老子庙碑曰:自太极权舆,上元开辟,举天维而悬日月,横地角而载山河,一消一息之精灵,上生下生之气候,固以财成庶类,亭毒群品,有人民焉,有君长焉。至若上皇邃古,夏巢冬穴,静神习智,鹑居毂饮,大礼与天地同节,非折疑於俎豆,大乐与天地同和,岂考击於锺鼓。逮乎失道后德,失德后仁,皇王有步骤之殊,民俗有淳腌之变,於是儒墨争骛,名法并驰,礼经三百,不能检其情性,刑典三千,未足息其奸宄。故知洁其流者澄其源,直其末者正其本,源源本本,其惟大道乎。老君感星载诞,莫测受气之由,指树为姓,未详吹律之本,含灵在孕七十余年,生而白首,自以老子为号。其状也,三门双柱,表耳目之奇;蹈五把十,影手足之异。爰自伏羲,至於周氏,绵杞历代,见质变名,在文王武王之时,居藏史柱史之职,南朝屡易,容貌不改。宣尼一睹,叹龙德之难知;关尹四望,识真人之将隐。乃发挥众妙,著书二篇,率性归道,以无为用,其辞简而要,其旨深而远。飞龙成卦,未足比其精微,获麟笔削,不能方其显晦。用之治身则神清志静,用之治国则反朴还淳。既而炼形物表,卷迹方外,蜺裳鹤驾,往来紫府,金浆玉酒,燕衍清都,参日月之光华,与天地而终始。涉其流者则摈落嚣尘,得其门者则腾骧云雾。大椿凋茂,非蜉蝣之所知;溟渤浅深,岂冯夷之能测。盛矣哉,固无德而称也。庄周云:老聃死,秦佚吊之,三号而出。是谓遁天之形。虽复傲吏之寓言,抑亦蝉蜕之微旨。皇帝诞灵纵睿,接统膺期,照春陵之赤光,发芒山之紫气。珠衡月角,天表冠於百王;明镜衢罇,圣德会於千祀。周道云季,多难在时。九鼎共海水同飞,两日与洛川俱断。天齐地轴之所,蛇食鲸吞;铜陵玉垒之区,狼顾鸱跱。黄延奸宄,郑阻兵祸,大纵毒螫,将遍函夏,神谋内断,灵武外驰。应搀抢而扫除,仗旄钺而斩伐。共工既剪,重立乾坤;蚩尤就戮,更调风雨。宰制同造化之功,生灵荷魂魄之赐。万方欣戴,九服讴歌,乃允答天人,祇膺揖让。升泰坛而礼上帝,坐明堂而朝群后。昔轩辕颛顼,建国不同。大昊少昊,邦畿各异。舜改尧都,夏迁虞邑,历选前辟,义存创造。惜十家之产,爱兆民之力。经始帝居,不移天府。规模紫极,仍据皇图。下宇上栋,务存卑俭。右平左摵,聿遵制度。朝夕正殿,不别起于鸳鸾;升降灵台,岂更营于鳷鹊。忧劳庶绩,矜育苍生。念兹在兹,发於寤寐。棘林肺石,特降皇情。祝网泣辜,深存宽简。草缨知耻,画服兴惭。天无入牢之星,地绝城牛之气。延阁广内,考集群典。石渠壁水,阐扬儒业。缀五礼於将坏,正六乐於已崩。总章溺志之音,大师咸功之颂。承华养德,作贰东朝,外正万邦,内弘三善。两离炳耀,重日垂明。永固洪基,克隆鼎祉。重以维城盘石,多艺多才,良佐宝臣,允文允武。为王室之蕃屏,成神化之丹青。致世俗於润涂,钠需民於寿域,旄头垂象,穷发成形。獯猃作患,其来久矣。无上算以制之,用下策而难服。自我开运,耀德戢兵,感义怀仁,称藩请朔,稽颡款塞,匍匐投掌。柯夜郎之所,靡漠桑榆之地,咸被声教,并入提封。闽越勾吴,不愆贡职;夫余肃慎,无绝夷邸。遐迩提福,文轨大同。自三代之余,六雄竞逐,秦居闰位,汉杂溜道,魏氏则虐深华夏,有晋则化成夷狄。降斯以后,粹驳不分,帝迹皇风,寂寥千载,天命圣德,会昌神道。变亿兆之视听,复三五之规模。固以幽明赞协,符瑞彪炳。千年灵蔡,着天性以效征;三足神乌,感阳精而表质。春泉如醴,出自京师。秋露凝甘,褊於竹苇。星光若月,云气飞烟。三农应铜爵之呜,五纬叶珠囊之度。信可以扬銮动跸,肆觐东后。玉检金绳,登封岱岳。而谦以自牧,为而不宰。尚寝马卿之书,未允梁松之奏。在青蒲之上,常若乘奔;处黄屋之下,无忘夕惕。虽苍璧黄琮,事天事地。南正火正,属神之提。犹恐祀典未弘,秩宗废礼。永言仁里,尚想玄极。寿宫灵座,麋鹿徙倚。华盖罽坛,风霜凋弊。乃韶上开府仪同三司亳州刺史武陵公元冑,考其故迹,营建祠堂。皇上往因历试,总斯蕃部,犹汉光司隶之所,魏武兖州之地。对苦相之两城,绕涡谷之三水。芝田柳路,北走粱园。沃野平皋,东连谯国。望水置槷,揆景瞻星。拟玄圃以疏基,横玉京而建宇。雕楹画拱,磊砢相扶。方井圆洲,参差交映。尊容肃穆,仙卫俨而无声;神馆虚闲,洎沥降而成向。清心洁行之士,存玄守一之俦,四方辐凑,千里波属。知如在之敬,申醮祀之礼。显仁助於王者,冥福资於黎献。允所谓天大道大,难几者矣。若夫名言顿绝,幽泉之路莫开;形器不陈,妙物之功难着。腾茂实,飞英声,图丹青,镂金石,不可以已,而在兹乎?岁次敦牂,律中姑洗。大隋驭天下之六载也,乃诏下臣建碑作颂,其词曰:悠哉振古,邈矣帝先。四纪维地,八柱承天。丛生类聚,广谷大川。至道灵运,神功自然。五精应感,三微相继。树以司牧,执其象契。帝迹惭皇,王猷谢帝。上德逾远,淳风渐替。时乖澹泊,俗异冲和。尚贤饰智,悬法张罗。内修尊俎,外事干戈。鱼惊网密,鸟乱弓多。真人出世,星精下斗。龙德在躬,鹤发垂首。解纷挫锐,去薄归厚。日角月角,天长地久。小兹五岳,隘此九州。逝将高蹈,超然远游。青牛已驾,紫气光浮。玄门洞启,神化潜流。赖乡旧里,涡川遗迩。古往今来,时移世易。灵庙凋毁,祠坛虚寂。九井生桐,双碑碎石。维皇受命,乃神乃圣。响发地锺,光垂天镜。宇宙开朗,妖氛荡定。曜魄同尊,参神取正。流沙蟠水,凤穴龟林。异类归款,万方宅心。鸿卢纳赆,王会书琛。青云千吕,熏风入琴。化致鼎平,家兴礼让。永言柱下,犹惭太上。乃建清祠,式图灵状。原隰爽垲,亭皋弥望。梅梁桂楝,曲槛丛楹。烟霞舒卷,风务凄清。仙官就位,羽客来庭。禳禳简简,降福明灵。至神不测,理存系象。大音希声,时振高响。遐迩赞颂,幽明资仰。敬刊金石,永播天壤。敬叔师仲尼,仲尼谓敬叔曰:吾闻老聃博古而通今,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则吾师也。敬叔言於鲁君曰:孔丘,圣人之后,将达者也。受先臣之命,属臣则必师之。今孔子将适周,观先王之遗制,考礼乐之所极,斯大业也。君盍以车乘赉之,臣请与往。鲁君与车一乘、二马、二竖子。敬叔俱至周,问礼於老聃,访乐於苌弘,历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则,察朝廷之度。观明堂四门之塘,有尧舜桀纣之象,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戒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而负斧宸,南面以朝诸侯之图,叹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将去周,老子送之,曰:富者送人以财,仁者送人以言。吾窃仁者之号,送子以言。凡当世之士,聪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议人之非者也。博辨闳大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为人臣者无以有己,为人子者无以有己。自周反,鲁道弥尊。远方弟子之进者,盖三千焉。孔子叹曰:自南宫敬叔之乘吾车,吾道加行。不然,吾道几废矣。今《礼记》所引吾闻诸老聃,皆是孔子问老子而得其礼之要也。
王子季《拾遗记》曰:老君居景室之山,与世人绝迹。唯老叟五人,或乘鸣鹤,或着羽衣,共谭天地之数,所撰经书,垂十万言。有浮提国,献善书二人,乍老乍少,隐形则出影,闻声则藏形。时出金壶器中有黑汁,状若淳漆,洒木石皆成篆隶科斗之字,记造化人伦之始。老君所撰经,皆写以玉牒,级以金绳,贮以玉函。及金壶汁尽,二人乃欲刳心沥血以代墨焉。此乃洛州景山太室少室也,所说九变长生等经,有百万篇。多藏名山石室,秘而未行,今所出者约六千卷。
关尹子尹喜仕周昭王为大夫,善天文。豫占东南真气状若龙蛇而西,是月融风三扇,天理西行,知有圣人度关。乞出为函谷关令。昭王癸丑五月壬午,紫气浮空,有老人驾青牛白畚车,诸子骖乘,徐甲为御,将度关。喜迎拜下风,则老子也。喜曰:大道将隐,强为我著书。遂馆终南卿楼,师事之。明年甲寅,授道德五千余言。包络天地,玄同造化,君臣民物,罔不赅备。尊道德,小仁义,所以尊皇帝,小王伯。大抵以明天道,明人道,正君心,正民心,其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曰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凡数章,颇类褒贬五伯之风。学者疑昭王时伯业未着,或指授经为敬王时。殊不知夏商之衰,昆吾、大彭、豕韦已自称伯。观昭王江上不返,固不待齐楚秦晋之出,而伯者之风亦已见矣。此老圣著《道德》所以兼功力而言也。按乾象,河鼓三星,主天子三军,中星大将军,左星左将军,右星右将军。夏官上大司马王五军,大国三#1军,已载之《周礼》。及考《穆王内传》,言王西还,上终南,修草楼,则知授经为昭王时明矣。关尹亦自著书九篇,名《关尹子》。自时其徒晋公孙辛钘,字计然,学於老子。敬王二年壬午,南游楚,平王礼聘问道。既而适越,范蠡师之。授蠡书十二篇,名《文子》,有平王问道章。句践位以大夫,越伐昊,蠡谏曰:兵,凶器。战,逆德。阴谋逆德,好用凶器,上帝禁之,行将不利。引《文子》语也。句践不听,败於夫椒,囚石室。赂太宰嚭,得归,尝胆图报。吴既治,计然曰:勾践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蠡用其策,从五湖游。计然亦佯狂,遁封禺之地,尝登山筹隐。今吴兴计筹山是也。列御寇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安王四年,著书八篇,明老子之道。庄周字子休,号南华子。显王三十年楚聘为相,不就。隐濠上漆园,著书五十三篇,名《庄子》,今存三十三篇。若夫庚桑楚、南荣趣、崔瞿、柏矩、士成绮、尹文子之徒,皆当时师事老子,传其道,各有着述,载在典籍。然老子游历商周,亦已久矣。其亲见犹龙如孔子者,可无若人。自司马迁以老韩同传,而老氏之门人失纪。遂使孔老通家之学,后世无传焉,惜哉。
老子之称经,自汉景帝始也。吴阐泽对大帝曰:许成子、原阳子、老子、庄子皆修身自玩,放畅山谷,纵汰其心,学归澹泊。至汉景帝以黄子老子义体尤深,改子为经,始立道学,勅令朝野悉讽诵焉。
斑固载老子邻氏有传,傅氏、徐氏、刘向皆有说。傅氏三十七篇,邻氏四篇,徐氏六篇,刘向四篇,惜乎其书之亡久矣。今世所传老子《道德经》,或总为上下二篇,或分八十一章,或七十二章。河上公分八十一章,以上经法天,天数奇,故有三十七章。下经法地,地数偶,故有四十四章。严遵乃以阴道八,阳道九,以八行九故七十二章,上四+章,下三十二章,全与何上公不合。本既各异,说亦不同,盖莫得而考也。观复高士谢守撷曰:《道德经》唐傅奕考窍众本,勘数其字,云: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之。安丘望之本,魏太和中道士寇谦之得之。河上丈人本,齐处士仇岳传之。三家本有五千七百二十二字,与韩非喻老相参。又洛阳有官本五千六百三十五字,王弼本有五千六百八十三字,或五千六百一十字,河上公本有五千三百五十五字,或五千五百九十字,并诸家之注,多少参差。然历年既久,各信所传,或以他本相参,故舛戾不一。《史记》司马迁云:老子著书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但不满六千,则是五千余矣。今道家相传谓老子为五千文,盖举其全数也。见《老君实录》。
杜光庭云:五千余言,亦不确定其数。文质相半,义理兼通。局字数而妨文,剪文势而就数,皆失其旨也。司马迁云五千余言,则不定指五千字矣。其有删文约数,俯就四千九百九十九言,而云析三十辐字为三十以满五千字,此又胶柱刻舟,执迷不通也。
杜光庭笺注六十余家,则有节解上下、老君与尹喜解。内解上下、尹喜以内修之旨解注。想尔二卷、三天法师张道陵所注。河上公章句、汉文帝时降居陕州河滨,今有庙见存。严君平指归十四卷、汉成帝时蜀人,名遵。山阳王弼注、字辅嗣,魏尚书郎。南阳何晏、字平叔,魏驸马都尉。河南郭象、字子玄,魏晋间人。颖川锺会、字士季,魏明帝时人。隐士孙登、字公和,魏文、明二帝时人。晋仆射太山羊枯、字叔子,注四卷。沙门鸠摩罗什、本西胡人,苻坚时自玉门关入中国,注二卷。沙门佛图澄、后赵时西国胡僧,注上下二卷。沙门僧肇、晋人,注四卷。梁隐居陶弘景、武帝时人,贞白先生,注四卷。范阳卢裕、后魏国子博士,一名白头翁,注二卷。刘仁会、后魏伊州梁县人,注二卷。吴郡征士顾欢、字景怡,南齐博士,注四卷。松灵仙人、隐青溪山,无名氏年代。晋人河东裴楚恩、注二卷。秦人京兆杜弼、注二卷。宋人河南张凭、字长宗,明帝太常博士,注四卷。梁武帝、注道德经四卷。梁简文帝、作道德述义十卷。清河张嗣、注四卷,不知年代。梁道士臧玄静、字道宗,作疏四卷。梁道士孟安排、号大孟,作经义二卷。梁道士孟智周、号小孟,注五卷。梁道士窦略、注四卷,与武帝罗什所宗无异。陈道士诸糅、作玄览六卷。隋道士刘进喜、作疏六卷。隋道士李播、注上下二卷。唐太史令傅奕、注二卷并作音义。唐魏征、作义五卷,太宗相。法师宗文明、作义五卷。胡超、义疏十卷。道士安丘、作指归五卷。道士王玄辨、作河上公释义十卷。谏议大夫肃明观主尹愔、作新义十五卷。道士徐邈、注四卷。直翰林道士何思远,作指趣二卷,玄示八卷。衡岳道士薛季昌、作金绳十卷,事数一卷。洪源先生王袭、注二卷,玄珠三卷,口诀二卷。法师赵坚、作讲疏六卷。太子司议郎杨上善、高宗时人,作道德集注真言二十卷。吏部侍郎贾至、作述义十一卷,金钮一卷。道士车若弼、作疏七卷。任真子李荣、注上下二卷。成都道士黎元兴、作注义四卷。太原少尹王光庭、作契源注二卷。道士张惠超、作志玄疏二卷。龚法师、作集解四卷。通义郡道士任太玄、注二卷。道士冲虚先生殿中监申甫、作疏五卷。岷山道士张君相、作集解四卷。道士成玄英、作讲疏六卷。汉州刺史王真、作论兵述义上下二卷。道士符少明、作道谱策二卷。玄宗皇帝所注道德经上下二卷。讲疏六卷。
河上公、严君平皆明理国之道,松灵仙人、魏代孙登、梁朝陶隐居、南齐顾欢皆明理身之道,符坚时罗什、后赵图澄、梁武帝、梁道士窦略皆明事理因果之道,梁朝道士孟智周、臧玄静、陈朝道士诸糅、隋朝道士刘进喜、唐朝道士成玄英、蔡子晃、黄玄赜、李荣、车玄弼、张惠超、黎元兴皆明重玄之道,何晏、锺会、杜元凯、王辅嗣、张嗣、羊枯、卢氏、刘仁会皆明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此明注解之人意不同也。又诸家禀学立宗不同,严君平以虚玄为宗,顾欢以无为为宗,孟智周、臧玄静以道德为宗,梁武帝以非有非无为宗,孙登以重玄为宗。宗旨之中,孙氏为妙矣。
广川董逌《藏书志》云:唐玄宗既注《老子》,始改定章句,为《道德经》,凡言道者类之上卷,言德者类之下卷,刻石涡口老子庙中。又云;唐道士张道相集注《道德经》七卷,凡三十家。其名存者河上公、节解、严遵、王弼、何晏、郭象、锺会、孙登、羊枯、鸠摩罗什、卢景裕、刘仁会、顾欢、陶弘景、松灵、裴处思、杜弼、张凭、张嗣、臧玄静,孟安期、孟智周、窦略、宋文明、褚柔、刘进喜、蔡子晃、成玄英、车惠弼,今考之《新旧唐书艺文志》,则又有母丘望之、湘逸其姓、程韶、王尚、蜀才、袁真、释惠严、惠琳、义盈、梁旷树、锺山、傅奕、杨上善、李允愿、陈嗣古、任真子、冯郭、玄景先生、杨上器、韩杜、梁武帝、梁简文帝、贾大隐、辟闲仁谓、刘仲融、王肃、戴诜、玄宗、庐藏用、邢南和、冯朝隐、白履忠、李播、尹知章、陆德明、陈庭玉、陆希声、吴善经、孙思邈、李含光四十家,而道相所集郭象、刘仁会、松灵、裴处思、杜弼、张嗣、臧玄静、窦略、宋文明、褚柔、刘进喜、蔡子晃、车惠弼此十四家不着於《志》。按《志》称道相集注四卷,而董所收乃有七卷,恐后人之所增也。我朝崇宁中再校定道藏经典,此书藏中已不复见其余诸家,仅存玄宗、河上公、严遵、陆希声四注,及傅奕所传古本《道德经》耳。外李约、李荣、贾清夷各有注说,王顾等奉玄宗命撰所注经疏,杜光庭又从而为广圣义,亦皆唐人并见藏室,始知《志》所着录犹有未尽,惜乎名存而书亡者十盖八九也。
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於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见《史记□乐毅传》。
汉桓谭曰:昔老聃着虚无之言两篇,后世好之者以为过於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见《扬雄传》。
严君平卜筮成都,市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曹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於孝,与人弟言依於顺,与人臣言依於忠,各因势导之以善。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旨著书十余万言。
阮籍著《通老论》曰:道者法自然而为化,侯王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见《太平御览》。
王辅嗣,山阳高平人。少而察慧,十余岁便好庄老,通辨能言。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魏氏春秋》曰:弼论道,约美不如#2晏,自然出拔过之。太原王济,好言老庄,尝云:见弼《易》注,所悟者多。
殷仲堪有思理,能清言,尝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见《世说》。
庾子嵩恢廓有度量,自谓是老庄之徒,曰:昔未读此书,意尝谓至理如此,今见之,正与人意暗同。见《晋阳秋》。
阮宣子好《老》《易》,能言理,不喜见俗人。时误相逢,即舍去,傲然无营。家无儋石之储,晏如也。《名士传》。
周彦伦善言名理,每宾客会集,周虚席晤语,词韵如流,听者忘倦。尤善《老》《易》,与张思也遇,辄以玄言相滞,弥日不解。
阮瞻,咸之子也,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谓之三语橡。见《晋书本传》,《世说》作阮修。
宗测少静,不乐人间。豫章王疑征为参军,答云:何为谬伤海鸟,横斤山木。欲游名山,乃挂其祖所画向子平图於壁上,赍老庄二书自随,子孙拜辞悲泣,测长啸不顾。
仲长子光,字不曜。往来河东,佣力自给,无室庐,绝妻子。开皇末,始庵河渚间以息身焉。卖药为业,人莫之知也。汾阴生游河渚,一见而伏,曰:东方朔管辖不如也。由是显重。守令来谒,辞以喑疾,未尝交语。著《独游颂》、《河渚先生传》以自寓,识者知其县解人也。有请道者,书老易二字示之。弹琴饵药,以终其世。
王绩嗜酒不任事,有奴婢数人种黍,春秋酿酒。养凫雁,莳药草自供。以《周易》、《老子》、《庄子》置床头,他书罕读也。游北山东皋,著书自号东皋子。
王希夷隐嵩山,师黄赜,学养生,喜读《周易》、《老子》,饵松栢叶杂花,年七十余,筋力不衰。刺史卢齐卿就谒问政,答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言足矣。
贞一先生司马承桢,字子微,卢天台不出。睿宗命其兄承樟就起之,既至,引入中掖廷,问其术。对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夫心目所知见,每损之尚不能已,况攻异端而增智虑哉?帝曰:治身则尔,治国若何?对曰:国犹身也,故游心於淡,合气於漠,与物自然而无私焉,而天下治。帝嗟叹曰:广成之言也。开元中,再召#3至都,玄宗诏於王屋山,置坛室以居。善篆隶,帝命以三体写《老子》,刊定文句。见《新唐书□隐逸传》。《旧书本传》云:玄宗令以三体写老子经,因刊正文句,定着五千三百八十言为真本,以奏上之。
卢鸿一,字颢然,隐於嵩山。开元六年征至东都,谒见不拜。宰相遣通事人问其故,奏曰:臣闻老君言,礼者忠信之薄,不足可依。山臣鸿一,敢以忠信奉见。见《旧唐书□隐逸传》。
宗元先生吴筠,鲁中之儒士也。入嵩山为道士,久之,游天台。玄宗遣使征之,既至,问以道法。对曰: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见《旧唐书□隐逸传》。《新书本传》云:帝尝问道,对曰:深於道者,无如老子五千文,其余徒丧纸剖耳。复问神仙治炼,曰:此野人事,积岁月求之,非人主宜留意。与《旧唐书》少异,故并录之。
秦系,会稽人,天宝末避乱剡溪。客泉州南安,有大松百余。系结庐其上,穴石为砚,注《老子》。弥年不出,人号其所居为高士峰。
唐宪宗顾宰臣曰:神仙之事,信乎?李藩对曰:神仙之说出於道家,道家所宗,老子五千文为本。《老子指归》与经无异,彼代好怪之流,假托老子神仙之说,故秦始皇、汉武帝二主受惑,卒无所得。上深然之。见《旧唐书□宪宗纪》。
唐相陆希声著《道德经传》四卷,其序略云:夫老氏之术,道以为体,名以为用,无为无不为而格於皇极者也。杨朱宗老氏之体,失於不及,以至於贵身贱物。庄周述老氏之用,失於太过,故欲绝圣弃智。申、韩失老氏之名,而弊於苛缴刻急。王、何失老氏之道,而流於虚无放诞。此六子者,皆老氏之罪人也。乃为述传,以畅宗旨。又云:昔伏羲氏画八卦象万物,穷性命之理,顺道德之和。老氏先天地,本阴阳,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此与伏羲同其原也。文王观太易九六之动,贵刚尚变,而要之以中。老氏察太易七八之正,致柔守静,而统之以大,此与文王通其宗也。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导斯民以仁义之教。老氏拟议伏羲,弥纶黄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与孔子合其权也。此三君子者,圣人之极也。老氏皆变而通之,反而合之,研至变之机,探至精之归,斯可谓至神者矣。
唐兵部郎李约,勉之子也,注《道德经》四卷。其说谓世传此书为神仙虚无言,又诋太史迁先黄老而后六经之失,此流俗之言也。以我观之,六经乃黄老之枝叶尔。
开元初,诏中书令张说举能治《易》《老》《庄》者,集贤真学士侯行果,荐会稽康子元、及平阳敬会真於说。说籍以闻,并得侍读。俄并兼集贤侍讲学士,始行果、会真及长乐冯朝隐同进讲,能推索老庄秘义。会真亦善《老子》,每启篇,先熏盥,乃读。见《新唐书□儒学传》。
李卫公德裕谏敬宗搜访道士疏曰:臣闻道之高者,莫若广成玄元。人之圣者,莫若轩皇孔子。昔轩皇问广成子理身之要,广成子云: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神将自清,无劳子形,无摇子精,乃可长生。又云:得吾道者,上为皇,下为王。玄元语孔子云: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告子,若是已。故轩皇发谓天之叹,孔子兴犹龙之感。前圣於道,不其至乎?若使广成玄元混迹而至,语陛下之道,以臣度思,无出於此。见《李文饶集》。
香山白文公居易曰:夫欲使人情俭朴,时俗清和,莫先於体黄老之道也。其道在乎尚宽简,务俭素,不眩聪察,不役智能而已。盖善用之者,虽一邑、一郡、一国至于天下,皆可以致清静之理焉。昔宓贱得之,故不下堂而单父之人化。汲黯得之,故不出阁而东海之政成。曹参得之,故狱市勿扰,齐国大和。汉文得之,故刑罚不用而天下大理。其故无他,清静之所致耳。见《白氏长庆集》。
张荐明少以儒学游河朔,后去为道士,通老子庄周之说。晋高祖召见,问:道家可以治国乎?对曰:道也者,妙万物而为言,得其极者,尸居衽席之间,可以治天下。高祖大其言,延入内殿,讲《道德经》,拜以为师,赐号通玄先生。后不知所终。见《五代史□一行传》。
太祖征太原,驻跸镇阳。闻道士苏澄隐,五代之际屡聘不至,召见於行宫。澄隐时年八十,太祖问以养生。对曰:臣养生,不过精思炼气尔,帝王则异於是。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朴。无为无欲,凝神泰和。昔黄帝唐尧享国永年,得此道也。太祖说其言。见《东都事略□隐逸传》及《高道传》。
宋太宗语近臣曰:朕读《老子》,至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未尝不三复,以为规戒。
鸿蒙子张无梦,字灵隐。好清虚,穷《老》《易》,入华山,与刘海蟾、种放结方外友,事陈希夷先生,无梦多得微旨。久之,入天台山,真宗召对,问以长久之策。无梦曰:臣,野人也,山中尝诵《老子》《周易》而已,不知其他。除着作佐郎,固辞还山。赐金帛处士号,并不受。见《高道传》。
了斋陈忠肃公跃,尝著书二十余篇,曰《昭语》,其序略云:玉清昭应宫使王曾请校三馆道经,上因言其书不如老氏五千言清静而简约。张知白曰:陛下留意於此,乃治国无为之术。见《了斋集》。
田谏议锡《尺木赞》序曰:龙之兴也,阶於木也。君之起也,人为阶也。抑有无位之圣,韬光之贤,以名迹相参,以材能相济,如丘明之才,乃仲尼之尺木乎?故能发挥《春秋》,以垂声教也。尹喜之贤,乃老聃之尺木乎?故能询谋《道德》,以贻后世也。见《咸平集》。
陈忠肃公曰:老子言: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又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夫烹鱼者,无所事於烦之也,制水火之齐以熟之而已。舜无为而治,其不以此欤?又曰:武帝黜黄老而用儒术,未尝不本於仁义,而观其实效,则不异於始皇者几希。当此之时,天下不一日而无事,思慕文景不可复得,然则黄老亦何负於天下哉?又曰:疏广谓受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宦成名立而不去,惧有后悔。於是父#4子相随#5,移病而归。当时贤之,后世追诵。然其知止之意,发於老氏。见《了斋集》。
欧阳文忠公修曰:前后之相随,长短之相形,推而广之,万物之理皆然也。然老子为书,其言虽若虚无,而於治人之术至#6矣。又曰:道家者流,本清虚,去健羡,泊然自守,故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虽圣人南面之治,不可易也。见本集。
延平先生罗从彦仲素曰:老子之书,孔子未尝誉,亦未尝毁。盖以谓誉之,则后世之士溺其和光同尘之说,而流入於不羁。毁之,则清静为天下正之论,其可毁乎?既不誉,又不毁,其可不略言,故止谓窃比於我老彭。见《罗先生语录》。
或问龟山杨文靖公时曰:说者谓老彭乃老氏与彭籛,非谓彭之寿而谓之老彭也。然老氏之书,果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乎?答曰:老氏以自然为宗,谓之不作可也。见《龟山集》。
龟山曰:私意去尽,然后可以应世。老子曰:公乃王。见《语录》。
荥阳吕公希哲尝大书治人事天莫若啬於前坐壁上,云:修养家以此为养生要术。然事事保谨,常令有余。持身保家,安邦之道,不越於此,不止养生也。《吕氏杂录》。
东坡苏文忠公轼奉诏撰上清储祥宫碑云:臣谨按,道家者流本出於黄帝老子,其道以清静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忠俭不事为行,合於《易》何思何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自秦汉以来,始用方士言,乃有飞仙变化之术,黄庭大洞之法,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号,天皇太乙紫微北极之祀。下至於丹药奇技,符箓小数,皆归於道家。尝窃论之,黄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末也。又《盖公堂记》云:曹参为齐相,闻胶西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请之。用其言而齐大治,其后以其所以治齐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称贤焉。吾为胶西守,知公之为邦人也,求其坟墓子孙而不可得。慨然怀之,师其言,想见其为人。夫曹参为汉宗臣而盖公为之师,可谓盛矣,沦史不记其所终,岂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欤?见本集。
苏子由自题《老子解》后云:予年四十有二,谪居筠州。筠虽小州,而多古禅剎,四方游僧聚焉。有道全者,往黄蘗山南公之孙也,行高而心通,喜从予游。尝与予谈道,予告之曰:子所谈者,予于儒书已得之矣。全曰:此佛法也,儒者何自得之?予曰:不然,予忝闻道,儒者之所无,何苦强以诬之?顾诚有之,而世莫知耳。儒佛之不相通,如胡汉之不相谙也,子亦何由而知之?全曰#7:试为我言其略。予曰:孔子之孙子思,子思之书曰《中庸》。《中庸》之言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非佛法而何?顾所从言之异耳。全曰:何以言之?予曰:六祖有言,不思善,不思恶,方是时也,孰是汝本来面目?自六祖以来,人以此言悟入者太半矣。所谓不思善,不思恶,则喜怒哀乐之未发也。盖中者,佛性之异名;而和者,六度万行之总目也。致中极和,而天地万物生於其间,此非佛法,何以当之?全惊喜曰:吾初不知也,今而后始知儒佛一法也。予笑曰:不然,天下固无二道,而所以治人则异。君臣父子之间,非礼法则乱。知礼法而不知道,则世之俗儒,不足贵也。居山林,木食涧饮,而心存至道,虽为人,天师可也,而以之治世则乱。古之圣人中心行道而不毁法,而后可耳。全作礼曰:此至论也。是时予方解《老子》,每出一章,辄以示全。全辄叹曰:皆佛说也。予居筠五年而北归,全不久亦化去,逮今二十余年也。凡《老子解》亦时有所刊定,未有不与佛法合者。时人无可与语,思复见全而示之,故书之《老子》之末。大观二年十二月十日子由题。又曰:予昔南迁海康,与子瞻兄邂逅于藤州。相从十余日,语及平生旧学,子瞻谓予:子所作《诗传》、《春秋传》、《古史》三书,皆古人所未至,惟解《老子》差若不及。予至海康,闲居无事,凡所为书,多所更定。乃再录老子书以寄子瞻,自是蒙恩归北。子瞻至毗陵,得疾不起。逮今十余年,竟不知此书于子瞻为可否也。政和元年冬,得侄迈等所编先公手泽,其一曰: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读之不尽卷,废卷而叹。使战国有此书,则无商鞅、韩非;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使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不意老年见此奇特,然后知此书当子瞻意。然予自居颖川,十年之间,於此四书复多所删改。以为圣人之言,非一读所能了,故每有所得,不敢以前说为定。今日以益老自以为足矣,欲复质之子瞻而不可得。言及於此,涕泗而己。十二月十一子由再题。
眉山苏籀,颖滨文定公之孙也,记其遗言曰:公为籀讲《老子》数篇,曰:高於孟子二三等矣。又曰:言至道无如五千文。又曰:公老年作诗云:近存八十一章注,从道老聃门下人。盖老而所造益妙,录录者莫测矣。见遗言。
吕吉甫作《道德经传》成,以元丰元年表进於朝曰:臣惠卿言,臣闻庖丁奏刀,得养生於文惠;轮扁释凿,议读书於齐桓。志之不分,道或有在。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臣窃以大制散於智慧之伪,含生失其性情之初,爰有真人,起明至教,独推原於道德,盖祖述於典坟。是以鸡犬相闻,庄周指谓神农而上;谷神不死,列子称为黄帝之书。究其微言,中有妙物。唯恍唯惚,视听莫得以见闻;不古不今,迎随孰知其首尾。失之其出弥远,至宝秘於荆山而莫知;悟之不召自来,玄珠索之象罔而可得。轩辕华胥之国,唐尧姑射之山,皆极至游,遂臻泰定。此书之指,其诣不殊。曹参师於盖公而相齐国,孝文传之河上而为汉宗,仅得浅肤,犹几康阜。夫唯俗学,不识道真,徒见其文有异《诗》、《书》之迹,莫知其指乃是皇王之宗。故闻不尚贤则谓遗之野而不收,不贵货则谓弃诸地而不用,谓绝学则无忧等於禽犊,谓绝圣则无法等於鸿荒。不知灵府之间,有若清眸之上,虽留金屑,亦翳神光。故令善恶之两遗,而极冲虚之一致。兹难情度,宜使智迷,遂以允圣之信言,列於百家之珍说。发兹微学,宜属至神。伏惟皇帝陛下,以高真之质而出应君师,以妙本之余而形为事业,蛊饬而庶政交举,革当而四方已孚。方将齐心服形而捐治物养己之累,深根固蒂以趣长生久视之门。同天下於华胥,见神人於姑射。深造其极,适丁斯时。臣性维颛蒙,生足忧患,每思朝彻,以解天强。泛观以考其散殊,又损而期於吻合。维日不足,历年於兹,晚於斯文,忽若有得。即动而静,物芸芸而归根;由浊以清,中冥冥而见晓。遂以其意,达之於辞。虽云自安,未知其可。窃谓至人之静鉴,实为学者之元龟。敢用冒闻,以占中否。龙随章散,固难知其上天;马以智专,因可取於辨道。倘有一言之补,敢辞万死之诛。所著《老子道德经传》,凡计四册,谨奉表投进以闻。臣惠卿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言。元丰元年正月日资政殿学士通议大夫定州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兼知定州军州事及管内劝农使上轻车都尉车平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臣吕惠卿上表。按李彦平先生遗书云:吕吉甫读《庄子》,至参万岁而一成纯,遂大悟性命之理。故其老庄二解,独冠诸家。
陆陶山农师曰:自秦以来,性命之学不讲於世,而道德之裂久矣。世之学者,不幸蔽於不该不徧一曲之书,而日汨於传注之卑,以自失其性命之情,不复知天地之大醇,古人之大体也,予深悲之。以为道德者,关尹之所以诚心而问,老子之所以诚意而言。精微之义,要妙之理多有之,而可以启学之蔽,使之复性命之情。不幸乱於传注之卑,千有余年尚昧,故为作传,以发其既昧之意。虽然,圣人之在下多矣,其著书以道德之意,非独老子也,盖约而为老子,详而为列子,又其详为庄子。故予之解,述列庄之详,合而论之,庶几不失道德之意。见经注。
眉山唐庚子西曰:世疑老子西游,以谓有慈、有俭、有不为天下先,持是道以游於世,何所不容,而犹有所去就邪?是大不然。惟其无往而不容,则虽蛮貊之邦行矣,此所以为老氏。见《眉山集》。
淮海秦观曰:班固赞司马迁,以为是非颇谬於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孰谓迁之高才博洽而至於是乎?以臣观之不然,彼实有见而发耳。孟子曰: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杨子亦曰: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盖道德者,仁义礼之大全,而仁义者,道德之一偏。黄老之学,贵合而贱离,故以道为本。六经之教,於浑者略,於散者详,故以仁义礼为用。迁之论大道也,先黄老而后六经,岂非有见於此而发哉?又曰:史称崔浩自比张良,谓稽古过之。以臣观之,浩曾不及荀贾,何敢望子房乎?夫以其精治身,以绪余治天下,功成事遂,奉身而退,道家之流也。观天文,察时变,以辅人事,明於末而不知本,阴阳家之流也。子房始游下邳,受书於圯上老人,终曰愿弃人间事,从赤松游,则其术盖出於道家也。浩精於术数之学,其言荧惑之入秦,彗星之灭晋,与夫兔出后宫,姚兴献女之事尤异。及黜庄老,乃以为矫诬之言,则其术盖出於阴阳而已。此其所以不同也。见《淮海集》。
晁文元公迥曰:古今名贤,多好读老庄之书,以其无为无事之中,有至美至乐之理也。又曰: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虽圣人矫激太过,而善利之心极於深切。人能不耽耳目之娱,不纵口腹之美,勿问有得,决定无失。并见《昭德新编》。
又曰:老子曰知常曰明,处世之人止知昼夜是常,而人如故。出世之人以生死为昼夜,又知生死是常,而性如故。是以明心坦然,视生死而无怖。见《耄智余书》。
盱江李泰伯曰:韩退之有言,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云尔,佛之说吾不能详。《曾子问》、《老子列传》则有问礼之事,史未足尽信。《礼记》,经之属也,亦有妄乎?见《退居类稿》。
嵩山景遇生晁说之曰:伏羲、文王、周公赞《易》之后,惟老氏得《易》之变通屈伸。知柔而贵虚,务应而不得,殷勤以立言,幸乎此书之存也。又曰:王弼注老子《道德经》二篇,真得老子之学欤?盖严君平《指归》之流也,其言仁义与礼不能自用,必待道以用之。天地万物各得其一,岂特有功於老子哉。凡百学者盖不可不知乎此也。又曰:弼知佳兵者,不祥之器至於战胜以丧礼处之非老子之言,乃不知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独得诸河上公,而古本无有也,赖傅奕能辨之尔。见本集。
碧虚子陈景元师事张鸿蒙,尝著《道德经藏室纂微篇》,盖采摭古诸家注疏之精微,而参以师传之秘,集而成书。熙宁中,因召见进呈,御笔奖谕。又有所注《南华经章句音义》,凡二十余卷,今并入藏。见《碧虚子传》并《纂微篇》序、《道藏》目录。
溪堂谢逸《寿亭记》曰:孔子所谓仁者寿,老子所谓死而不亡者寿,释氏所谓无量寿,三圣人者,其言虽异,其意则同。盖仁者尽性,尽性则死而不亡。死而不亡,则其寿岂有量哉。彼徒见发毛爪齿归於地,涕唾津液归於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而以为其人真死矣。然不知湛然常存,未尝死也。见《溪堂集》。
道乡邹忠公浩曰:玄牝之门,取诸吾身则鼻也。鼻者,息之所由以出入,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则其息深矣,孙叔放鼻间栩栩然是已。庄子曰: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素问》曰: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升降出入,无器不有。四者之有而贵常守。知此,然后知谷神之所以不死。又曰:虚其心则腹自实,弱其志则骨自强。并见《道乡集》。
邵伯温曰:康节先公以老子为知《易》之体,以孟子为知《易》之用。论文中子谓佛为西方之圣人,不以为过。见《邵氏闻见录》
西塘郑侠曰:侠闻之,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易》曰: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然则进退存亡得丧之理,其不一致乎,何其知退知亡知足知止之难,而圣人丁宁赞叹之深乎。曰:是皆一也。进退有道,则进不易而退不难。存亡有道,则存不喜而亡不忧。进退存亡,一归於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孰不一致哉?又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又曰:惟道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肖也者,以所养者小故也。俗之所养无非小,是以大者为不肖,是皆未足与语夫道。又曰:道大而物小。人之营营而卒乎小者,累于物也。元者,善之长而至於大之谓也。至而不知其为大,则同於道,而与世俗不相似,故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盖众方察察,发较而锥竞,我独闷闷,以天下为不足为者,宜乎其不相似,故能成其大。大而有之,其去世俗不能以寸矣,故卒之不肖。下士闻之笑,而后庶凡夫道,不笑则不足以为道也。又曰:水善利万物又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然则汨之随变,则臭腐浊秽,不可以濯足,亦其自取,不几於恶乎?思复性者以是为鉴,知夫清且明者自我性,而浊且乱者亦自我之有以来之也。去其汨且惑者,而清明在躬,然后扬波倔泥与之偕,而莫吾能化也。以其莫吾能化j彼将寝寝以明洁,而莫之知予力焉。又曰:水之性清,以其出於土也。而土汨之,是以如是其浊也。徐而清之,可以鉴毛发。人之识明,以其出於物也,而物惑之,是以如是其乱也。徐而明之,可以烛日月。夫易也清,汨之则浊,浊而徐之复清。向也明,惑之则乱,乱而徐之复明也。是浊且乱者常自外加我,而清且明者在我而已。经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夫雨露之在天地细故也,而犹平均如是,况於人之灵识乎?又曰:三代而上,无有孔孟、老庄、释氏之教,遇帝而帝,遇王而王。而衰周以降,乃有三氏之教,其实忧世之溺,而致所以济之者云耳。又尝自作大庆居士序曰:居士本儒学,以孔氏为宗,得老氏之说以明。并见《西塘集》。
叶梦得曰:删书断自尧舜,而《易》独及伏羲、神农、黄帝,然后知尧而上盖有其人。六经存而不论,尝试会之以心,则其说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於此?然后知伏羲、神农、黄帝至於尧舜,世而相传者,皆不出乎《易》。退而质诸老氏,则与《易》异者无几。又曰:《论语》记窃比於我老彭,后孔子者孟子,孟子之於儒,盖秋毫不以少乱也。其拒杨墨,排仪秦,过於桀纣,终不及老氏。乃其言尽心,知性,以至於命,则老氏之所深致意也。然后知老氏之书,孔孟所未尝废。又曰:老氏之书,其与孔子异者,皆矫世之辞,而所同者,皆合於《易》。后老氏数百年,复有佛氏者出,其辞益荒远深妙,而要其至到,与老氏殆相为表里。并见经注。
叶梦得曰:老氏论气,欲专气致柔如婴儿。孟子论气,以至大至刚,直养而无害,充塞乎天地之间,二者正相反。从老氏则废孟子,从孟子则废老氏。以吾观之,二说正不相反。人气散之则与物敌而刚,专之则反於己而柔。刚不可以胜刚,胜刚者必以柔。则专气者,乃所以为直也。直养而无害於外,则不惟持其志,毋暴其气,当如曾子之守约。约之至积而反於微,则直养者乃所以为柔也。盖知道之至者,本自无二。见《石林岩下放言》。
董思靖云:老子之道,以清净无为自然为宗,以虚明应物不滞为用,以慈俭谦下不争为行,以无欲无事不先天以开人为治,其於治身治人也至矣。如用之,则太古之治可复也。以其所值之时,俗尚文胜,淳朴之风无复存者,而老子抱纯素之道,与时偕极,必待感而后应,故不得位以推是於天下。盖知夫#8时数之有所性也,然终不能忽然道之无传,是以有教无类,而且睠睠於西方之异俗,则其悯当时虑后世之心何如哉。犹幸斯文不坠,故西关伺驾,东鲁见龙,而书与言之尚存也。上丈人、黄石公、乐臣公、盖公之徒,益能究其旨而体之,敛厥用於一身,则在我之天下已羲皇矣。及其道之有所授,则孝文以之为君,子房以之佐汉,曹参以之相齐,果能通一脉於苛秦之后。吁,亦一验也。然使又有进於是,如其人羲皇之则羲皇矣。或者见是书词意含洪宽大,而不知致察於虚极静笃之时,存乎体之至严至密者,以为庶政庶事之本,乃徒务为闷闷若昏之量,而习弊反堕於优游姑息,遂有清虚不及用之讥,故不经而子视之。呜呼,惜哉。或谓微言隐诀,多寓其间,以故首章有无,在二丹神气水火也。虚心实腹则炼铅之旨,用兵善战则采铅之方。冲字从水从中,乃喻气中真一之水。三十辐共一毂,为取五藏各有六气之象,及准一月火符之数。如斯等义,今皆略之。何则?性由自悟,术假师传。使其果寓微旨,亦必已成之士口授纤悉,然后无惑。区区纸上,乌足明哉。况是经标道德之宗,畅无为之旨,高超象外,妙入环中,遽容以他说小数杂之?白乐天云:元元皇帝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亦确论也。
邵若愚号本来子,绍兴中作《老子解》,序其首曰:据《史记》,老子为守藏室之史,周衰,遂去。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於是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缘史有上下篇目之文,后人因之上卷说道,下卷说德。今以理考,道德混说,无分上下,此流俗之言,今除去。又不知何人不审正文前后本意,分为八十一章,惟务其华,图象阳数,此皆戏论,无益於人,今亦除去。此书笺注者多,虽能於理则不中,虽辩於事则无法。只如注玄牝为口鼻,是不中理也。死之徒为涅盘,是不中事也。如是胸怀臆注?语言散失者,不欲备举,由其未至於道也。孔子志於道,缘道无形,故据於德,以德为基本。本立而道生。以其渐也,岂可殢德而不进道,此所谓过其门而不入其室也。又多以术为道者,认秽汁为精,以钝浊为朴,迟速为性,拱手不动为无为,不食滋味为恬啖,傥来适去为自然,休妻独寝为清静,如此之徒,不可与言至道。如《抱朴子》第八卷云: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何按据者也。盖其人多言房中黄白之术,执有为为事,将好利淫心测度无为之道,是故不知首尾,又况不及此子者乎?又直以轻举者为上士,修道德者其次。夫举身隐形,变化物象,在禁为妖。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以其无益也。老子所着,长生久视,务在进道而不专取,且神仙之人,居止三山,不离於地,跨鸾朝帝,亦不离天,居天地之间,兀兀然寿千万岁。暂时易短为长,报尽还复於死,若不进道,何异大椿耳?此非论说是非,恐殢神仙之术,不进於道也。
严谷山人江袤曰:夫道窅然难言哉。谓之道者,盖假以名道,而实非道也。五经之所言,言其略。老聃、列御寇、庄周之所言,言其详。详略虽殊,皆有以明道之本。问道。又曰:或问老子著书,有《道德》篇,当时所述欤?后人诠次欤?余曰:此不得而知也。余昔於藏书家见古文《老子》,其言与今所传大同而小异,考其义一也,唯次序先后与今篇章不伦,亦颇疑后人析之也。曰:道无所不该,而五千文所纪者,可道之道耳。又离而为德,恐无是义。余曰:道德实同而名异,曰道曰德,亦何所不可也。曰:恶有是言哉?吾尝读五经诸子,凡言道德,皆有小大后先之辨,不可槩举,可考而知也。余曰:庄周言一曲之士,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本於道德之不一。重叹后之学者为不幸,子亦欲蹈之乎?曰:愿闻其旨。曰:闻之,无乎不在之谓道,自其所得之谓德。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人之所自得也。试以水为喻,夫湖海之涵浸与坳堂之所畜固不同也,其为水有异乎?江河之倾注与沟浍之湍激固不同也,其为水有异乎?水犹道也,无乎不之,而湖海坳堂、江河沟浍自其所得如是也,谓之实同名异,讵不信然。学者之於道,会之以心,视之以神,斟酌饱满使自足,则德成而有立。进德者至於德,兼於道,则同於初矣。由是观之,道非有余於德也,道散而德彰。德非不足於道也,德成而道隐。故圣人则做道全美,君子则明道全德,兹所以为异也。曰:道妙无形,德审有所睹乎?曰:道无方体,德有成亏。有成亏者,昭昭於心目之间,岂无所睹邪?合乎道则无德之可名,别於德则有名之可辨,故曰道无常名,德有定体。老子之出,当道术之变,其立言皆以明至当之归,言虽不一,如首有尾,稽其至也,何彼此之辨?问德。又曰:生於心者不穷,是以命於身者无已。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始终之端,如循环无穷。老氏言: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动之死地十有三。三三而九,自十言之,则出乎生死者一而已。一者谓何?意复命之人乎?士之志於道者,能修身以俟之,直而推之,曲而任之,庶几乎可以语此。问命。又曰:或问老聃、列御寇、庄周、孟轲皆古之得道者也,其立言各欲取信后世,何自相诋忤如此?聃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御寇曰:内观者取信於身。周曰:吾身非吾有。轲则曰:万物皆备於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或厌其身之为患而非其有,或贵其身之皆备而取之足,岂不诋忤邪?余曰:子未之思也,子得其言而未得其所以言。且四肢百骸五藏六腑该而存焉者谓之身,视听言貌思性所有也亦谓之身,身之名则一,而所以为身者殊。有所谓体,有所谓性。老聃、庄周盖即体而言之者,御寇、孟轲盖即性而言之者。即体言之,则四肢、百骸、五藏、六腑有之则有患,无之则无患,故不可使之有也。而所谓无者,非亡夫而身之谓,凡动作语嘿不见而已。即性言之,则视、听、言、貌、思,一理所该,万物皆备,苟内观焉,可以取足,高之於天,卑之於地,俯仰洞鉴,孰有不备於我者乎?孰有不足於身者乎?以是言之,老聃、庄周之言身,不得不使之无,列御寇、孟轲之言身,不得不使之观。问身。又曰:或问何者为息?余曰:循阴阳以左右,随子午以消长者是也。其运如未尝止之轮,其旋如不可尽之环,与元气交通,昼夜不息,老子、列御寇所谓冲气者也。子知所以守息,则知所以养气。知所以养气,则知所以入道。知所以入道,则抱一禅定,固无殊致也。老子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子归而求之,斯有得也。问息。又曰:庄周言养形之士,吹呴呼吸,此特其浅浅者尔。形神俱妙,盖本於袭气母。老子曰: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不死之道,本於是乎?问气。又曰:孔子曰:毋意,毋我。老子曰: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瞿昙曰:无眼耳鼻舌身意。人之有生,形色外具,心意内知,必使之无者,何哉?盖无者,万善之所归,万法之所宗。人能外息诸缘,冥心於无,则与道俱矣。其归一致,若所谓坐忘、息气、面壁果殊途哉。袤字仲长,三衢人,严谷山人则其自号也。养素丘园,以经术教诸生。绍兴间大臣荐於朝,召对竟,力辞还里,士论高之。并见《严谷集》。
老子翼卷之五竟
#1三:原作“王”,据万历本改。
#2不如:原作“不见”,据万历本改。
#3召:原作“名”,据万历本改。
#4父:原作“交”,据万历本改。
#5相随:“随”字原脱,据万历本补。
#6至:原作“反”,据万历本改。
#7全曰:此二字疑当置於“儒佛之不相通”前。
#8盖知夫:此三字原脱,据万历本补。